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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20 1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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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四味 于 2012-9-20 10:38 编辑
孙守智 发表于 2011-8-22 07:44
投稿 短篇小说-----神 鸟 幽 昌
作者 四 味
一
钟邦退休已快三年了,一介鳏夫,每月交些生活费给同院东厢房的三婶,一天三餐以及换洗衣服,就包给了三婶,由她负责。
终日远庖,时光显得难以打发,钟老汉就常想起胡乃玉。胡乃玉在世时,钟邦老汉常找他杀上几局,时间就在车马炮卒中消磨。谁知两个半月前胡乃玉脑溢血突发,弃世而去。在胡乃玉的遗像前,钟邦送献一个大花圈,落款题为“半世棋友”,旁人多半不解,钟邦老汉自己心里明白。
胡乃玉一生坎坷。年轻时候,风流倜傥,人又直爽,口无遮掩,得罪了人,上司也不喜;终于被发配至大西北。好不容易春风度到关外,落实政策得平反,重返回家见故乡,已是花白了头发,步履沉重。望着少小离家老大归的故乡远客,街坊皆茫然无语,唯有钟邦却一个激灵,脱口道:“那,不是胡家二公子吗?!”此语一出,胡乃玉枯焦的眼底就有些许泪水涌了上来。原来,由于离乡日久,胡乃玉归乡时就曾暗暗发誓,若是满街邻里无人相认,他就立刻离开,重返塞外,死也不再归返故里了。谁料,正在他绝望伤感之际,钟邦老汉一语竟把他留住了,啊,故乡尚有旧知呀!两人,渐成知交。
其实,几十年前的胡乃玉,大户子弟,与钟邦也只是见面点点头,泛泛的邻里交情而已。当年“文革”,其兄胡乃金跳下阳台摔断一腿,一双子女声称因为其父“自绝于人民”,所以“与反动家庭划清界线”。胡乃金拄拐,孑孓艰辛,唯有家养的两个活物相伴,一是绿鹦鹉,另一个是大黄狗。造反派某头,眼馋那鸟,又怕那狗凶狠,便叫不甘当孝子贤孙的姐弟去夺去拿。大黄狗见小主人突然回家,喜欢得扑近摇尾,伸出舌头要舔,被两个呵斥退在一边。两人抓了鹦鹉,解开链锁。那鹦鹉,却通人性,恐慌而叫。两人偷得鹦鹉,要走。恰其父闻得鹦鹉叫声不对,来看,正面撞到两个小毛贼,就大声呵斥:“不许偷!”拦住,不准出门。
两人慌忙推开父亲的手,硬要夺路。此时,大黄狗发威,也来阻拦。忙乱中,胡乃金夺回鹦鹉,两个小人悻悻而去。
后来,胡乃金得知原委,干脆将鹦鹉送了自己的从前养鸟朋友。
而那大黄狗,却遭不测!原来,还是那个造反派某头,因为没弄得鹦鹉,对大黄狗恨之入骨。发狠对那两个小人道,要吃狗肉,而且就是要吃那大黄狗的肉。于是,某日得知其父外出,他两就突然回家。大黄狗见小主人来,便依然上前摇尾讨好示亲热。其实,粗棍已经备好,而狗,丝毫未防备,头上狠遭一击,顿时哀叫着倒地挣扎。两人忙着再补给几下,就拎了热气腾腾的死狗去邀功了。等胡乃金回家得知,气得煞白了脸:“连它也不放过,什么心肠呀!”
钟邦晓得后,相当看不过,后来有一次,胡同里开什么会的时候,遇见了那对革命的小青年,就当面指着姐弟俩的鼻子骂:“两个,人不如狗的东西!”
后来,文革结束,落实政策。毕竟是自家骨肉,而且两小辈痛哭悔改,胡乃金为子女办妥手续让他们迁居香港,而自己无牵无挂,弃红尘皈佛门,出家为僧去了。
未久,弟弟胡乃玉满身尘土返归故居,唯有空荡荡一间祖居。他后来访兄,得知文革时街坊关系等旧事后,对钟邦老汉便多了层亲与敬。两个都是单身无伴之人,遂等钟邦下班就品茶侃聊,人生感悟,层层叠加。待到钟邦老汉退休了,又迷恋上了象棋,几乎每日你楚我汉,奔马驰车,于厮杀中领略妙趣,成了莫逆。
那个胡乃玉,在塞外多年,也有些知心换命的朋友。某日天已擦黑,有一外乡人寻访而来,手提一鸟笼,甚为珍贵似的,先将它挂在户外的树上,人,拍打衣裳一番,才进门。从邻居处得知胡乃玉已经亡故,那粗犷的汉子竟失声大恸:“胡大伯……”
原来,汉子带来的鸟,是与胡乃玉有些渊源的。当初胡乃玉在塞外时,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搞到一对罕见的鸟,当地人谁也不知其名。胡乃玉返乡时,就将那对鸟送给当地的一个老中医。那老医生,精心伺候认真养鸟,终于那鸟产蛋,孵化,雏儿鸟破壳而出。又精心喂养,鸟儿老练了,便托那汉子将此鸟给胡乃玉送去。谁知胡乃玉来不及看看新鸟就命赴黄泉去了,这让那汉子十分遗憾与为难。
钟老汉见状,心里一动,道:“俺与你胡大伯,甚是投缘。你若放心,由俺喂养。”那汉子也不言语,起身取来那个被黑布罩严的笼子,双手递上说:“大叔,那就麻烦您调养这鸟儿啦。”
揭罩,竟是个灵巧的鸟儿,比巴掌大,长出半尺,绿喙灰足,三条极醒目的白线,镶在黑亮亮的羽毛中,漂亮得逗人心痒;尾巴,如同图画里凤尾那样,左右皆长着装饰性弯钩靓羽!再看,睛下到后颈,悬着鲜黄色的肉质垂片,配着微呈钩形的绿喙,浑然一体,令人爱怜。钟邦老汉早年间也曾玩过鸟,普通的杜丽雀、鹪莺、画眉;珍贵的相思、黄鹂、百灵、金丝鸟,也都识得逗得。另有罕见的暗绿绣眼鸟、蓝翡翠,虽养不起,却也见识过。只是眼前这只黑色为主体的五彩鸟儿,陌生,未曾听过不曾见过。他于是问道:“此鸟是何名称?”无人回答。回头看时,那塞外汉子已经不辞而别了。
次日,钟邦兴冲冲出门上街,极耐心极兴趣地为他的新宠物挑选鸟笼、饲料罐、水瓷杯、楝木跳杆等物件,老中医的那些鸟具,太糙太陋,不换,对不起那鸟儿。
回家,将那鸟儿小心翼翼移入新笼,突然,钟邦老汉心里猛地一紧:昨晚施供的白粉馍块,竟原模原样留在老位置!愣了片刻,他安慰自己,也许塞外汉子已经把鸟喂饱啦。
鸟儿进入宽敞新笼,很快习惯,安详稳稳跃上跳杆,定定栖牢,一副笃定样子,不焦无躁。但,它对钟老汉新换进的小米饭粒,视而不见,整整一天,无动于衷,不进食,只喝些水而已。
这下,钟邦不由焦烦起来,鸟儿拒食,岂能保命!吃晚饭,他竟也失了胃口。三婶见了,道:“每日里买菜,我经过灯楼口,那边一片小树林里挂着不少鸟笼。您呀,何不带上鸟儿也去溜达溜达,也好讨教些经验。”
钟老汉一听,连声称是,埋头,将碗里的饭,全吃了。
二
次日,钟老汉起个大早,手拎鸟笼直奔灯楼口方向而去。
果然,未进小树林,就已听得声声婉啼阵阵娇鸣,唧喳之声此起彼伏。小树林的东南角,可谓鸟的乐园。各式大大小小的鸟笼,或高或低挂吊在树枝上,煞是兴隆热闹呀。而那帮鸟的主人,站立在笼子旁侧,眯着眼睛陶醉聆听者有之,兴趣盎然逗弄宠鸟者也有之;还有的主,干脆将鸟笼一挂,不理会鸟了,自己只管专心练气功,练中华太极拳,练形意拳,或者干脆什么也不练,闭目养神,练个“不练就是练”的空空如也!总之,清脆婉转的啼叫,直向世界宣告:人鸟共存,祥和谐调!
钟老汉寻个空挡,将笼子挂实,亮开外罩,垂手静立,满心希望那鸟儿也被周围气氛启发,也能转喉叫出声音来。许久,那鸟偏不吭声。钟老汉暗忖,许是饿得精神不济,轻轻叹息,便将眼光向挨近的那边一只笼子移去。只见笼子内,俏丽丽一只黄鹂,活泼泼昂首欢叫。它全身金黄,而腹间的毛色却黑白相间。钟邦老汉识得,脱口赞道:“好一个金芦花黄雀!”
垂手闭目的主人闻听赞语,睁眼,上下打量钟老汉,缓缓言道:“我这黄雀,正宗的金芦花。若是腹部黑白羽绒里杂了一根黄毛,就算不得正宗,就掉价呀。”
钟邦点头说:“原来如此!以前,只知金芦花是黄雀里的极品,上得台面,却未知有正宗与非正宗之分。今天,长了见识。”
那主人便补充说:“天下黄雀二十四等级,首推金斑黄雀,其次为红宝冠黄雀与黑宝冠黄雀,都极稀罕,从前是作贡品献给皇家的。接着,便是大官帽黄雀与金芦花黄雀了,民间虽然常能见到,却往往是杂种。若似我笼中这鸟,正宗金芦花,也属珍品。”
钟老汉连连称是,心中甚为佩服,道:“俺也新养了一鸟,只是不知种属,老哥可肯赐教?”
那人淡淡一笑,顺钟邦所示,将目光朝那沉默的笼子望去。此时,那只黑色五彩鸟因闻得周围婉啼阵阵,已有些兴奋,昂首拍翅,施展爪子,似欲舞蹈。那人一望,忙凑近前细细地瞧。半晌,他满脸惊讶:“老伙计,何处觅得此鸟?宝呀!”
钟老汉实言相告。
那人点头,不语。钟老汉又探问:“俺犯愁呢,不知该喂它吃些什么。”
那人道:“每日里用麦淀粉拌蛋黄,若有活虫,更好。无虫,就经常喂些鲜的牛羊肉沫,也行。”
钟老汉见对方如此内行,便讨教:“老哥,可知俺这鸟,究竟是啥个名称?”
“老伙计,听了可千万别过分激动呀,”他正色道,“此鸟称俗‘知运神鸟’,长年不啼不鸣。若有朝一日开喉啼叫,必有原因。汉朝许慎《说文解字》记有五方神鸟:东方发明,南方焦明,西方鹔鷞,北方幽昌,中央凤凰。除了凤凰,其余四鸟,世上皆有,只是罕见,无比珍贵。您那鸟,正是幽昌!野史记载,唐代济广法师曾养一对幽昌,五年不鸣。忽然某天,幽昌双双啼叫了,法师大喜曰:‘天下可安矣!’果然不日有好消息传来,乱臣贼子安禄山被杀死了。可见此鸟神灵,神灵呀!”
钟老汉听了心中狂喜,哈哈,想不到自己的笼内,竟然是只神鸟。那人告诫他:“平时,应将此鸟居北、朝北、向北,挂于北窗北墙。假如带出门溜鸟,亮罩时,只需撩开朝北的那个方向。还有,您得换外罩,瞧,您那个海青蓝布,不行,得换。换黑丝绒!贵,是贵了些,可您那鸟儿,非同寻常,有身价呀。呵,记住:幽昌不啼,开喉有因。”
钟邦道:“准听您的,老哥。”再看幽昌,果然非一般俗物可比,双眸里透出道道灵慧秀气。
那人是谁,何以懂得如此多广。一打听,乃是这一带人人仰慕的闻二爷,历史渊源,三代的养鸟世家!
自此,钟邦也就常去小树林遛鸟,一来二去,由于闻二爷的介绍,钟老汉自然也成了名人。求见幽昌的人,好奇心满足后,无不赞奇,钟老汉也觉得十分光彩。
日子,就这样日夜交替,一天一天地过着。
三
知运神鸟幽昌,吃的是蛋黄拌麦淀粉,住的是黑丝绒作帐的宽敞大笼,虽然每日里缄默无声,却也怡然自得。小树林亮罩,就引颈展翅,伸腿竖尾,舞蹈一阵。溜达回来后,整理一番羽毛,然后就与钟邦四目对视,互相审视。有时看腻了,它便闭目,谁也懒得搭理谁。
幽昌鸟一切正常,只是,哑巴似的,绝不发声。
这一日遛鸟,钟老汉刚把笼子挂妥,撩开罩子,便见闻二爷引着一人过来。那人中年微胖,肤色白净,架一副金丝边变色眼镜,穿笔挺西服,气度不凡。小树林往常很少这派人物。
闻二爷介绍:“这位,香港鸿茂公司的胡先生,也是个养鸟的朋友。”
此时,钟老汉已认出他就是胡乃金的儿子,只是碍着闻二爷的面子,就稍稍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听闻老先生说,钟先生收养了一只神鸟,啊,我盼着能让看看,开开眼界。”胡先生满脸堆笑,根本没有认出,那是当年的老街坊,还曾骂过他“人不如狗”。
钟老汉道:“那,就看吧。”他明白,胡先生患的是“健忘症”,当今的富贵人,十有八九,都有此病。
钟老汉默默引路,到了笼前。
胡先生凑近察看,立刻两眼放光,赞不绝口:“果真是幽昌,知运神鸟!我有个远房堂叔,他太太生下双胞胎,当天夜里,他家养多年的幽昌开口欢叫。听堂叔讲,他家幽昌可是金口难开的呀!”
钟老汉只是微微一笑,不接言语。
胡先生就不再议论,只顾细细观赏幽昌。那鸟儿见了港客,许是嗅得他身上散发的伯龙香水,竟也兴奋得连连欢舞。胡先生乐得呵呵笑,道:“你们看,这只神鸟,很喜欢我的呀。”
胡先生一定要请他俩去喝早茶,钟老汉欲推辞,但是,闻二爷已经应邀:“呵呵,那岂不是要让胡先生破费啦。”
胡先生笑道:“哪里话。两位赏脸,给我面子啦。”
于是,三人两鸟,穿街过巷,来到市中心的广式酒楼,雅座坐定。胡先生要了不少精致点心,摆满大半个桌面。
钟老汉喝着香喷喷的芝麻糊,嚼着脆生生的广式点心,果真比三婶做的早餐可口多了。自己的那些退休工资,绝对不能够经常在酒家吃早餐的呀,看来,人呀,只要有了钱,真的和神仙一样……正遐想,忽听胡先生问:“不知钟老先生肯割爱否?”
“什么?”钟老汉一下子尚未明白。
“把神鸟让给我,行不行?”
“卖鸟?卖给你?”钟邦惊问,恼怒拒绝:“不行,不行!”
“朋友,幽昌,难侍侯哇;每天的开销,累加起来,也不是小数目。怎么样,你出个价吧。”
“不卖。”钟邦口气坚定。
“那样,我出个价,六千港币,怎么呀?考虑考虑啦。”
“哼!”忍无可忍,站立,拎起放在邻桌的鸟笼,道:“卖鸟给你?天大的笑话。”说毕,愤愤然离席。
闻二爷在身后劝:“莫恼莫火,何必呀,老伙计。”
胡先生也急道:“钟老先生,别急着走啦。价格嘛,可以再商量呀……”
钟老汉一概不再理会,拎着鸟笼,加快了下楼梯的步子。
四
小尹,三婶的儿子,从大学回来歇暑假了,他提着个牛津包进院。钟邦正准备上街欲为鸟儿购些麦淀粉之类,与小尹在院门口,打个照面。
“是小尹呀。哈,放假啦?”
“全考完了,可以舒舒服服潇洒几十天啦。”小尹正要走,忽又回头,道:“嘿,钟大伯,您呀,气色蛮好,有神采呀,一定是我妈烧的菜,营养丰富呀。”钟邦哈哈一笑,不答理。小尹却把头一歪,细细打量,然后斜眼瞅着钟老汉:“您的气色如此亮堂,正和麻衣相书上说的‘神色正又润,主富主财运’。莫不是您,”
“怎么,拿我开唰?”钟邦假装生气。
小尹,嬉皮笑脸了,继续发挥:“老实交代,是检到钱包了,还是中了彩票?”
“小子,尽瞎胡扯!”钟老汉不想再纠缠,提腿,准备开路。
“慢!”小尹伸手一拦,神神秘秘道:“眉宇开豁,主财气。可惜您眼睑里横着一条冷峻之气,冲杀财气。该不是您老人家把检到的钱包交给警察叔叔了?拾金不昧。”
“浑!一派胡言!”
“不瞒您,我正研究《麻衣神相》,颇有心得。”
“嘿,小子,你娘供你上大学,要你有点真学问,怎么搞起旁门左道封建迷信!”
“迷信?哇,您老人家呀,脑筋落后啦;”小尹不以为然,“咱们的古代学问!知道吗?现今,连大学者都不敢轻易说是迷信呢。”
小尹摇头晃脑说着,进自己的东厢房去了。那里,钟老汉却蓦地怔呆着,财运?莫非是指那六千港币?
的确,那事后,钟邦也曾生过悔意,话说得太死绝,该留有余地,毕竟是笔大数目!人家胡先生或许早就悔过自新改邪归正啦。再说那种疯狂年代,小青年免不了要表现积极;什么划清界线,划得清个屁!那样的“革命行动”,人家胡乃金都不计较,我死认真算啥呀?何况那幽昌,究其来源,还属胡家的东西呢。哎,白白漏掉了六千,还堵死了“再商量”的门!
钟老汉呀,这几天就有点心理失平衡,如今小尹一番话,更是雪上加霜。钟老汉连连暗骂自己“老糊涂”、“犯大傻”。
钟老汉仍然还是去小树林遛鸟,仍然还是与闻二爷等人评鸟论鸟。只是,关于广式酒楼早茶一事,两人谁都绝口不提。而那个胡港商,也似乎早已远去,再不见他在小树林显迹。
如此,一个月又匆匆而过。闻二爷准备着要迁居到深圳,他的两个儿子在那儿混得很出息,总催老爷子去特区呼吸呼吸海风。众鸟友在芳源楼设宴给闻二爷饯行。酒过三巡,闻二爷抓住钟老汉的手,动情地说:“老伙计,今后天南地北,会面机会少,各自多多保重吆。”
钟邦黯然:“小树林缺了您,定会失去不少情趣。”
闻二爷勉强笑笑:“也不知深圳那边,也会有玩鸟的好去处吧?哎,这些,不说也罢。老伙计,我有一言相告,你得认真拿定主意才是。”
钟邦微惊,忙问:“何事?”
闻二爷道:“那幽昌鸟,要趁早给它找个主,脱手吧。”
钟邦大惊:“啊?!”
“胡先生讲,幽昌三年必交尾,起码一次;否则它会烦躁不安,难以饲养。胡先生说咱这城市小,只怕难以找得配对的种。您养幽昌,留得此时,只怕留不得那时。”
“那,俺找不到配种的鸟,他就能寻得?”
“他,一个生意人,东南亚各国飞进飞出。找鸟,您怎能与他相比?”
钟老汉心中苦涩呀,早知道还有配种如此艰难的事情,悔不当初一手交钱一手交鸟,可以两皆欢喜。唉!
闻二爷迁离后,小树林依然老人常聚,依然鸟笼林立,但是钟老汉却总有失神落魄的感觉,静心不下,凡遛鸟,也只在小树林稍作停留,然后闷闷归回。少了闻二爷的推荐与介绍,来求观鸟,图个新鲜开开眼界的人,也日益稀少了。
这天,钟邦又如往日,早早回家,望着幽昌发呆。忽见小尹站在窗外,问:“钟大伯,我听妈说您养着个神鸟,可让我看看?”于是,就叫进来屋子,看那宝贝鸟儿。
“就这个模样,也算神鸟?哎呀,我大失所望也。”
“你懂什么!”钟老汉见小尹凡眼俗珠,就说道,“这鸟古时的官书上都有记载,叫幽昌,民间称它叫知运神鸟。”
“那,干嘛终日不叫唤?是个哑巴鸟儿?”
钟老汉不悦:“它是谁呀,能够随便开口吗?金口难开!一旦发喉,金贵应运。你小子见过昙花吗?难得开放,才显得珍稀高贵。”
“吓唬谁呀!隔天,我带个行家来,识辨识辨;行么?”
钟老汉道:“是行家就好,必知此鸟珍奇。你小子外行,知道吗,人家一个港客,出价六千,俺也没答应卖。”
“有这等好事?”小尹笑了,“早几年的君子兰,卖什么价?老邮票卖什么价?全是人们瞎起哄瞎跟风,炒作抬上去的。我看呀,此鸟,能够值两三百元,就上上大吉啦。”
小尹说毕就溜了,忙他自己的事了。钟老汉却仿佛挨了当头一棒,价格,真的是由人们瞎哄闹着,可抬可压?若真这样,那六千港币,丢了,有些肉痛呀。
五
这天中午刚落过一场阵雨,空气清新。钟老汉午睡片刻后起床,正思量着是否给幽昌换钵里的水,忽听得门外小尹喊:“钟大伯,我给您带来个识鸟的朋友。”话音刚止,小尹已领个戴眼镜的瘦高男青年进入屋内。
“这是我的同学,叫阿谭,养鸟世家。”
阿谭斯斯文文,含笑:“请原谅晚辈冒失。听说大伯养着一只幽昌,望能一睹外快。”
小尹插嘴:“阿谭家里,以前也饲养过幽昌鸟,可惜文革时候,让革命小将们给弄死了。”
钟邦思忖,既是养鸟世家,也正好让小尹听听评价,长个见识,便欣然点头。
引两人到北窗墙边。
阿谭一见就说道:“大伯是行家呀,幽昌的鸟笼就是该用黑色织物作罩。黑丝绒,算得上品!”钟老汉听得舒贴,老脸绽出笑花,轻轻撩开笼罩。
阿谭见鸟,将小拇指插入嘴内,轻轻啸了一声。那幽昌原本漫不经心,此刻闻听此啸,猛然回首,四处张望寻找,激动得上下跃动。阿谭见状,又发出“嘀尔---唧---唧”的声音,神鸟便立刻恢复安宁,低首静立,异常驯服。
见阿谭调教幽昌竟如此得心应手,钟老汉对此年轻人顿生好感。
又细细察看端详一会,阿谭便让钟邦将笼子依旧罩好。钟老汉遵命,又询问:“俺听人讲,鸡蛋黄拌麦淀粉作食,也隔个三五天喂些牛羊肉沫,新鲜的;可是为何它吃得甚少?”
阿谭道:“好鸟不贪食,贪食容易肥,有累飞翔呀。神鸟虽然身系禁锢,然其自由之意,如火燃烧,不停不灭。若是幼鸟,可以在料食里加些糖。但您的这鸟,已经两岁余,再不贪甜多食。”
钟邦连连点头,又问:“听说,每三年必须交尾一次?”
阿谭笑了:“是的,那是指成年的幽昌鸟。您的这只,才两岁,刚刚成年。”
小尹便问:“这种鸟,究竟珍贵在哪儿?”
“噢,”阿谭严肃起来,认真说道,“这鸟三年才行夫妻之礼,一次两次而已;不过,正因为如此,就难得产蛋,所以此鸟日渐稀少。”
“不知何处可寻得为它交配的鸟呀。”钟老汉叹息道。
阿谭答道:“极难极难。大伯养的,是个雄鸟,而幽昌呢,雌鸟更少。一般饲养幽昌,皆是成双成对;假如独只单鸟,家父曾经说过,难养持久。”
钟老汉沉默。
小尹:“依我说,这鸟也很普通很一般;偏偏你们玩鸟的人把它当作宝贝,大肆吹捧,炒作。”
阿谭便笑了:“这就是叫作物以稀为贵,人类心理行为的一种表现嘛。譬如老虎很凶狠,但现在成了濒危动物,要保护啦;打虎不英雄,武松去坐牢!”
小尹:“豁,又趁机宣扬你的《人类心理行为》那套破理论!”
阿谭回击:“我倒要奉劝你,别再迷信相学呀算命呀什么,太玄,似是而非。”
小尹冷笑道:“算了,你省了吧;等九月里开了学,咱们到校园再展开辩论。”
阿谭大笑:“好,好,依你依你。”
两人告辞,钟老汉执意送出门。阿谭甚为感动,停了脚步道:“大伯,我有一话,怕您听了不受用。”
钟邦道:“只管痛快讲。”
阿谭心一横:“自古道‘幽昌不啼,开喉有因’,其实,还有下文;只因大凡养着幽昌的,都成双成对而饲,所以关于下文,便传播甚少,知者寥寥。”
“下文如何讲?”
“下文是——‘雌啼报福,雄鸣报厄;雌雄双叫,太平喜到’。这么的说法,您可别耿耿于怀,古书迷信色彩浓,宿命观点不足取。世人大凡对有利之词,则信之有,对不利之词,则不信。”
小尹道:“再偏执,也会‘怕其有’呀!”
下面再谈的内容,钟老汉已听不下去了。那“雄鸣报厄”四个字,犹如一盆浇头冷水,让他发怵,惊了呆了。(待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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