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苹果能吃多久？一般花个三五分钟足以，吃得快的一分钟不到。
张计发老人给出的答案很不一样：一个苹果，8个人，吃了足足三圈才吃完。
这是记载在电影《上甘岭》中的故事，也是七十年前真实发生在上甘岭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名叫张计发，时任中国人民志愿军第15军45师135团7连连长。
直到如今，他还能清楚地记得，1952年10月31日下午的那个苹果。
张计发
那天，上甘岭战役已经开打半个月，志愿军大部分战士都在坑道之中坚守，白天忍受美军的轰炸，夜晚冲出来抢夺阵地。
坑道虽然比较隐蔽，能够护住志愿军将士不必直接面对美军的轰炸机和大炮，却也绝不是什么舒服的地方。并且，在这里隐藏半个月的战士们，早已被一样东西折磨得厉害——缺水。
因而，当10月31日这个下午，一个负责运输弹药的小战士在扛来两箱手榴弹的同时，居然还随手掏出了一个苹果的时候。
坑道中7连战士们的目光一下子都盯在了这个苹果身上。张计发忙询问小战士这苹果是怎么来的，他说，是自己在路上捡到。
“那你自己怎么不吃？”
“我在路上可以找到冷水喝，不渴。连长，这一仗你们一定要打好！”
坚守在上甘岭坑道中的志愿军战士们
张计发知道，小战士说的不是实话。负责运输的战士和通信员在路上躲避美军的炮弹已经殊为不易，所谓“找到冷水”，最多是喝上一口泥水罢了。
小战士说完就离开了。张计发默默地感谢了他，随后将苹果递给了连里的通信员。直到今天张计发仍记得当时通信员的不容易。
他们常常因为口太干而说不出话、上级接收信息不清楚而把自己的嘴巴抽出血，用血润润嗓子再传达战斗指示。这个苹果到来时，7连通信员的嘴唇已经裂开了好几个口子。
谁想通信员毫不犹豫地将苹果递给了身边的司号员，司号员又转手递给了身边的卫生员……就这样，一个苹果在坑道中的八个人手上都传了一遍，最后竟然完好无损地传回了张计发手中。
电影《上甘岭》中演绎的一个苹果
张计发很明白战友们的心意，谁也不想独吞这一个苹果，谁都想让自己的战友们多吃一点。但这样一个大苹果，总不能浪费吧？还在战场上，也没有这么多的时间在这里让来让去。
当时他心想：“我不跟他们讲道理费事了，直接下命令！”
于是，他告诉大家：“敌人都能消灭，难道消灭不了一个苹果？谁不吃这个苹果，就是没有决心坚守坑道！”
哪怕这么说了，也是他咬了第一口之后，所有人才开始顺着往下传，哪怕已经这么说了，这个苹果还是在8个人手上转了三圈才被吃完——谁也不舍得多咬一点儿。
其实别说苹果，那个时候坑道里的志愿军们，连泥水都喝不上。某天夜里，张计发听到一个伤员叹气说道：“只要有一点水喝，我就什么伤都没有了。”
《上甘岭》电影
张计发也努力过，他组织了一批身手比较灵活的战士在火力掩护下，钻出敌人封锁坑道的铁丝网去抢一些泥水回来喝。但是被敌人发现后，就从四个方向都打开了探照灯巡查，这个方法彻底不好用了。
喝泥水都这么困难，坚守坑道的志愿军们只有最后一条路可以走了——喝尿。
到了后期，喝尿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张计发回忆，开始的时候尿还是正常的颜色，但后来大家摄入的水实在太少，尿甚至变成了褐色、血色，其中掺杂的都是战士们的血水，而且慢慢变成了胶质，因为水分太少了。
就在这样艰苦的情况下，7连依旧取得了触目惊心又傲人的成绩：就在10月14日晚，也就是到达上甘岭的第一天晚上，7连上阵冲锋的160名战士就折损过半，但他们成功杀伤了不下400名敌人。
战士们甚至一冲上去就不愿意下来。截止到第二天凌晨五时，七连战士们打退了敌人23次进攻，随后又在坑道中坚守了整整24个昼夜。
上甘岭
“一个苹果全连吃”是张计发后来讲出的战场上一个令他印象深刻的小故事，真实发生在上甘岭的故事更多的是血肉横飞。
例如张计发的小拇指就在上甘岭战役中断掉了。那是被一发炮弹炸掉的，当时的小拇指还有一层皮连着，为了不影响战斗，张计发自己拽掉了小拇指继续战斗。
或许用数字更能直观地说明战况之惨烈。7连战士在登上上甘岭的时候，足有160人之多，后来还补充了50个人，但是最后随着张计发一起返回到国内的，只有7个人。
就是用这样不怕牺牲的精神，七连的战士们在地面阵地全部失守的情况下坚守坑道，一点点夺回表面阵地，为上甘岭战役的胜利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在战斗中取得了如此骄人成绩的7连战士在战后获得了集体一等功的荣誉，张计发荣立个人一等功，还获得了朝鲜授予的二级自由独立勋章。
上甘岭英雄阵地
电影《上甘岭》拍摄和公映时都找到了张计发，希望他能给电影提一点意见。英雄的7连和那个苹果的故事也被拍进了电影里。
但是在公映的时候，很多观看公映的战士都不满地指出了一个细节的错误：发起冲锋之前每个人都有一瓶水！
张计发回忆，上甘岭的战士们直到影片公映之前都没有见过这种瓶装水。他事后摇着头说：“真正的上甘岭远比电影反映的上甘岭要残酷得多。”
没有亲历过的人可能无法想象，究竟真实的上甘岭有多么残酷，那段充斥着炮火和鲜血的日子又是怎样的惊心动魄。
作为上甘岭战役中走出来的英雄，张计发老人却没有因为自己的功劳而居功自傲，随着电影的播出，他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大家都由衷地崇敬这位英雄。
张计发
张计发一生之中从未拒绝过一次邀请，从来都精神饱满地出现在所有的讲台上。他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去到过很多学校、工厂、部队，做了上千场的报告。
他讲上甘岭的故事，讲上甘岭的精神，讲自己在战斗中牺牲的队友。这些故事和精神感染了很多很多人，每次他讲起这些，台下总是唏嘘一片。
上甘岭的故事感染了很多人，但仗打完了，他又立了功，身边的战友们就开始操心他的另一件大事——成家。
1954年，张计发返回国内后驻扎在了河南省驻马店市。已经28岁的他身边还没有一个人陪伴，这让老战友们都操碎了心。
师政委干部处的同志特意来摸底，问他：“别的同志都结婚成了家，你到底有了没有？”
“没有！”张计发的回答爽快又响亮。
张计发
师政委的同志一听，他似乎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顿时就急了，直接给他定了个条件：“文化不要太高，身体好，能通个信，管个家就行，有意见吗？”
那个时候的张计发根本没有时间细想成家的事情，他的心思都在学习上——战争结束后，他一直觉得自己只读过小学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正努力在南京的一所军校精进呢。
没想到师政委的同志效率却相当高，得到他“没成家”、“没意见”的答复后，立刻着手给他寻找适合的女孩。
过了不久，组织上就在他们驻地后方的遂平县找到了一个仰慕张计发，也符合上面定的条件的姑娘，名叫魏祖勤。
被副营长拉去“相亲”的时候，张计发还是懵的状态。直到他见到了这个姑娘的样子：白白净净，梳着那个年代常见的两条麻花辫，身上穿的格子褂看起来不新了却洗得干干净净。
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张计发心里其实猛地亮了一下，但随即又开始自卑了起来——自卑的是自己的年纪，姑娘比他小了整整13岁呢。
“不行，年纪太小啦！”张计发如是告诉副营长，也相当于回绝了这次相亲。没想到副营长向上级“告状”了，汇报了他“不配合”的态度，师政委立刻找到他骂道：“人家不嫌你岁数大，你还嫌弃人家了？人家哪点不如你？”
实际上也没有觉得姑娘哪里不好的张计发有些说不出话，最后只能支吾了一个理由：“我想找个文化高的，以后还能帮帮我……”
这个理由又被政委骂回来：“文化高能当饭吃吗？不要挑挑拣拣啦！”
师政委这一次和他谈话过后，张计发原也没有想那么多，直到他的结婚报告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批复了下来。
张计发与妻子
他拿着到手的结婚报告错愕得不行：自己也没有打结婚报告呀？他赶忙拿着文件去找政委问清楚，政委则指着报告问他：“这是谁的名字？这是谁的章？清清楚楚写在这儿，你说你没写报告？”
过了几天之后，副营长和营教导员才来找到张计发作“检讨”，原来是他们包办代替了。这几名老战友看着小魏姑娘很合适，又是真心仰慕张计发，张计发自己却始终没有拿婚姻当回事，眼看着年纪越来越大，就忍不住当了一次“月老”，干脆先把两个人撮合成一对再说。
张计发的心情很复杂。他并不是对小魏姑娘没有好感，只是13岁的年龄差距在这儿，他也不知道怎样才算是对姑娘好。
而且两个人仓促地就在一起了，对彼此的了解都不算深。但结婚报告都已经下来了，他也不能不结呀？
1955年8月，张计发和魏祖勤在部队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花五块钱买了两个西瓜、两条烟和两斤糖，算是凑成“成双成对”的美意。
信阳军分区司令员程德明为老英雄张计发送来生日祝福（左边为魏祖勤）
这些简单的吃食款待了前来祝贺的首长们和战友们。虽然没有买新衣服，也没有买新被子，但是在那个物质条件并不丰富的年代，这样的婚礼也不在少数，重点还是要看两个人怎么过日子。
婚后，两个人的感情出乎张计发意料的好。魏祖勤是一个很会持家过日子的姑娘，张计发在南京上学期间，她能一个人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对于张计发来说，他也没有什么别的需要，妻子能做到这样他就很满足了。因而两人虽然是“先结婚，后恋爱”，也都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将身边这个人视为自己的亲人。
1957年春，张计发和魏祖勤带着刚刚生下来的大女儿回到了张计发的老家河北省赞皇县。这一次回到老家。
19岁就从军，已经在外面漂泊了十几年的张计发忍不住感慨：“我从来没有好好孝顺过父母。”
妻子温柔地说：“你放心在外学习，我留在家里孝顺老人，这也是我的分内事。”
张计发
那一刻，铁汉差一点掉下眼泪来，这是他渴望的一个温暖的小家庭呀。
魏祖勤虽然没有读过那么多的书，但是她无疑是一个好妻子，也是一个能够给张计发温暖的妻子。
因而张计发此后再到各地演讲时，但凡有人问他是否成家，或者有仰慕他的姑娘向他示好时，他都会非常坚定而且幸福地说：“我已经有了一个温暖的家庭。
然而，1960年，张计发确诊出了肝病。多个医院诊断的结果是：最多还能活五年。
消息一出，魏祖勤立马从河北赶到河南陪护丈夫。后来她回忆起这段日子，称之为自己“此生最难熬的日子”。“老张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我默默听他叹气，或许他还在默默流泪。”
张计发
最让她难受的是，张计发还坚持不缺席任何一场抗美援朝事迹报告。照魏祖勤所想，他的病已经这么重了——腹部肿胀充水，能摸到里面砖头一样硬的硬块——就不要都去了，考虑到自己的身体，也要好好静养呀。
但是张计发出于出于向下一代宣传抗美援朝精神的责任感，始终坚持一场不落下。
妻子回忆，当时参加讲座的人说张计发演讲的时候：“一手托着腹水肿块，一手攥成拳头顶着胃。”
这么多场讲座，张计发从来不取分文，也不讲自己，他只讲自己的战友们。这是张激发的坚持，他讲出“一个苹果的故事”也是为了讲战友之间的情谊。就算是从上甘岭下来很多年后，他依然忘不掉当年牺牲的战友们。
三女儿张爱民曾经说，父亲哪怕接受了再大的手术也从不喊疼，但他有的时候会哭。特别是在吃到好饭、喝到好酒的时候，他就会想起自己牺牲的战友们，然后默默哭上很久。
张计发讲到战友时，忍不住流泪
张计发觉得自己“替牺牲的战友们领受了许多荣誉”，因而自己更要尽量做出自己能尽的贡献。
他说：“让更多人记得我们牺牲的战友和伟大的抗美援朝精神，是我离开部队后唯一可做的贡献，我是一个老兵，应该保持战斗的样子。”
是的，在肝病非常严重，同时因为长期饮食不规律导致的胃溃疡也折磨着他的同时，张计发主动申请了转业。
他的报告上写道：“如果我不能做贡献了，那我也坚决不做包袱！”上级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安排他进入信阳分区干休所调养。
妻子魏祖勤看在眼里，难受在心里。她知道丈夫一辈子都想要为国做贡献，如果不是身体实在坚持不住，绝不会选择转业。
张计发
而医生判定的“五年之期”更是让她焦心不已。看着丈夫还到处“折腾”，她生怕他都没办法再陪伴自己五年。她一直在心中祈求：“我咋不替你病呢？”
然而从上甘岭上带下来的坚持、永不放弃的精神似乎在对抗病魔的时候也能够起到奇效。“五年之期”过去后，张计发的身体反而有了好转的趋势。去医院复查的时候，大夫都说是一个奇迹。
这种精神延续到了多年之后。由于年轻的时候，特别是在抗美援朝战场上打仗的时候吃了太多苦，张计发的各个器官和关节都不太好。
他82岁的时候接受了双膝置换手术，94岁因为胃癌搭了两次胃支架；95岁的时候又接受了股骨头置换手术。手术后不到五天，他就开始下床活动。女儿都为他的顽强和坚持感叹。
做完胃支架手术之后不久，张计发接受了一次约10分钟的记者采访。他当时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太好了，记者的问题要大声重复两三遍他才能听清。
张计发
小女儿说，父亲因病已经消瘦了不少，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但心态一直很乐观。
说起自己年轻时生病的这段经历，张计发年老后依然十分感慨妻子在自己身边的付出。“老婆子嫁给我后，什么也没得到，几乎没享过一天福……我的病，给她加重了负担，但她从未怨言过。”
那段时间为了丈夫的病，她每天给丈夫“开小灶”，专门做营养更加丰富的“病号饭”给丈夫吃，自己和三个女儿全都吃大锅饭。妻子的精心照料，也是张计发能够好转的重要原因。
原本家里就靠张计发140元的工资撑着，这一点工资支撑一家六口人——两个大人和四个女儿——的生活有些捉襟见肘，后来魏祖勤就去找了一份工作，但是家里的家务活她还是丝毫不少干。每当说到这些的时候，张计发都忍不住表达对妻子的赞美和感动。
他曾经总结过妻子这辈子的“两大功劳”：带大了四个孩子，照顾好了自己的病。
张计发
晚年的张计发再被请去做报告的时候，他都会提到自己的家庭。他还会对自己的老战友说，自己最重要的成就就是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自己的伴侣。
张计发女儿的名字，体现了他对国家和人民的感情：大女儿叫做张爱党，二女儿叫做张爱军，三女儿叫做张爱民，只有小女儿张冬冬的名字在其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养好自己的身体后，张计发就将自己的热情投入到传递上甘岭精神，教育祖国的下一代中。他的四个女儿在夫妻二人的关心下，也全部都成为了对国家和社会有用的人：
大女儿原本在广州海军医院工作，转业后开办了一家旅游公司；二女儿在信阳卫校医院实验室工作；三女儿在信阳一家国营商场担任经理；小女儿成为了54军06师副师长。四朵金花朵朵盛放，也是张计发和魏祖勤辛勤浇灌的结果。
张计发夫妇与四个孩子
除了用心培养自己的女儿们，张计发剩下的时间，在他看来都是在为自己牺牲的战友而活。他常说，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自己替牺牲的战友们见证了祖国的繁荣昌盛。
晚年，当有人问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是什么的时候，他总会说，是参加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
常有人问张计发：“你会看《上甘岭》这部电影吗？”
张计发看过不知道多少遍了，但是从来没有看完过。他每一次看到这样炮火纷飞的场面，都会想到自己牺牲在战斗中的战友们，然后便会忍不住泪流满面。
《上甘岭》剧照
至今他仍能细数那些在上甘岭牺牲的英雄们：拉起最后一颗手雷和敌人同归于尽的孙占元、舍身堵枪眼的黄继光……
令人遗憾惋惜的是，张计发老英雄在2021年6月15日因医治无效逝世，享年95岁。
英雄虽然去世了，但他讲给我们的故事还将流传下去，上甘岭的精神还将流传下去。
今天，我们不必再“全连共吃一个苹果”，但我们会永远记得他们奋斗的岁月，记得他们经历过的艰难困苦，以此鞭策自己奋发向上、爱国爱党。希望如此，能够告慰张计发老人在天英灵。
发表于 2023-4-19 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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