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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ly2018中国旅游随笔之二 最忆是苏州】
我祖籍苏州,父母都是苏州人。苏州出美女;我是一点没沾上这光。苏州出吃货;我继承了这项DNA,而且把它发扬光大遗传给了儿子。
一早直奔面馆而去。京城老友精于味道,嘱咐我要住南园宾馆,出门即为饕餮者荟萃之地。果不其然,一早下床翻身的功夫便已坐在同德兴的饭桌前了。两碗枫镇大肉面,儿子要红汤我要白汤,都闷声不响的吃。一碗面吃尽,好么?好吃,儿子点头称赞。
走回街上心情特别的好。六月天不热,黄梅又无雨,嘴巴等着肚子空出地方,脑袋里全是想要吃的东西。浑身上下都透着惬意。哪里去?逛园林。拙政园狮子林……叫出租车吧。
这几年越来越发现,祖国的出租车实在是一道风景线,几乎每位司机都聪慧若智者,任何话题皆可对答如流,其分析之精辟用词之到位颇有大家风范,
问司机:“上哪里吃好?”
答:“都一样的。”
“名店老字号还是不一样吧,刚吃过同德兴的枫镇大肉面,好得很。”
“没有啦,都一样的,老字号价钱结棍,味道跟从前没法子比的。要说苏州从前的面,我小时候吃的面……”司机眼睛一亮。他看样子大约也就五十多岁,能有几多从前?
这里好像处处都是“从前”。在一个遗忘了历史的国度里,每个人却都在讲着“从前”,八十岁七十岁六十岁…… 一碗面的好心情被“从前”赶进了遗憾。
儿子是第一次到苏州,而我的苏州则有着很多的“从前”。从那家同德兴出门左拐便是凤凰街,那里曾经有一块属于我家的门牌,凤凰街酱园弄2号。从门牌下的后门走出去,阿嗲拉着我的手逛观前街。小笼包青菜包生煎包,白色云片糕红色百果糕绿色薄荷糕,芝麻团豆沙团桂花团…… 记不得有没有吃过一碗枫镇大肉面,那从前的味道仿佛又变成了一个谜。
拙政园里人山人海,狮子林里前推后涌,没敢进石头山洞,那是我儿时每来必钻的。儿子见到有小孩在洞口地上尿尿,不知那隐秘的洞穴中会是什么情景。全不顾百十来块的门票,满头大汗地回到街上,这天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闷这么热这么烦呢!
儿子问我,这里的人为什么买票参观不排队?为什么可以在公园里抽烟?为什么不带小孩去厕所撒尿?…… 我没好气地说,因为消灭了绅士,只剩下了流氓。
小妹下班后匆匆赶来,是四姑的女儿。到底是苏州人,虽然祖父母不在了,近亲还是有的。四姑和姑父都是医生,六十年代被分派到新疆,退休后回苏州定居。小妹从小奔波于域外至姑苏间,直到考上苏州医科大学,在此从医至今,做到主任医师了。祖父母一生八个孩子,命运多不相同,恩恩怨怨几十年,如今多已故去,我们这些堂表兄妹亦很少往来。父亲和四姑是要好的,但我和小妹异地而居,这只是第二次会面却相见如故,可能还是基因的力量吧。几年前到苏州我们曾一起去看凤凰街老宅故址,院墙尚在,远远从门口望进去,院内的老井依稀可见,近看是不能的了,那已成为政府机构。这次再去,那宅子和院墙已经无影无踪,连门口的公厕都不见了。当年因为不喜欢房里的木马桶,回来住的时候总会跑去公厕,虽然很臭却以为臭在外面还是要好一些。住在新区的小妹说她好久没有来过这老街了。
我们一起吃晚餐,正宗苏帮菜,小妹点菜又给了儿子一个惊喜。那块绵绵软软咸里透甜的苏州酱方令这个美国人眼界大开。赶快买一本《苏帮菜》递上,竟忘了人家不会读中文。还有时令手拨鲜虾仁,离开苏州也是吃不到的。
第二日当然还是要吃面。赶上三虾面的时节,过一条马路就是名店欲兴记。一碗面开价一百多元,还是好吃的,不过比前一天那碗贵了近一倍却也没觉得更好吃。当然要把一只只活虾挤出虾脑虾仔虾肉再做成面也是很不容易的,难得一年就那么几天,贵就贵点吧。过来两天,嘴巴也已经变得挑剔了,难怪那些祖辈的老苏州们吃东西全都那么刁。据出租司机说,现在的水不行虾不行当然做出面也就不比从前了。
从凤凰街慢慢遛到观前街,采芝斋的小窗口飘出诱人的香味,是现做现卖的酒酿玫瑰饼。买一只给儿子,先摇头说吃不下了,咬下便又不松口,一连吃了三只。采芝斋的对面是黄天源,那里糕团的味道自以为还记得很牢。不过小妹告诫说,现在糕团还是万福兴的好。于是进黄天源随便看看就转头去找万福兴了。
步行街上的三轮车唤起儿时的记忆,也是有些累了,我叫了一辆。儿子不肯上,我知道这又触动了他怜悯同情的道德情操。不管不顾拉他一起坐上去,人家就靠这吃饭呢,你有什么不好意思? “I like service, don’t you?” 我故意调侃。跟三轮车夫说好去那边大街上找出租可却不容商量地被停到了丝绸城,拉进去一套床单被套要价九千人民币。好不容易摆脱纠缠逃了出来。
万福兴里粽子飘香,原来已近端午节。粽子个头好大,一人一只,儿子一只吃完了又去排队。究竟还是苏州城,无论经历了多少变故,仍会给人带来惊喜。
市内园林拥挤就去趟虎丘好了。几次回苏州都没去虎丘,儿时的记忆那里很远,其实出租车也就二十分钟。司机问我是去拜佛还是观景,说观景,车子停在定园门外。模模糊糊的印象中是有这么个园子,可搞不清楚与虎丘什么关系,虎丘不是一座山吗?司机说是一回事,这里风景好来嘻。他坚持要用他的一张卡来买门票,说会便宜些,的确便宜了几块钱。他又说这个园子最大,门口有免费的导游,不要错过。
导游们殷勤地等在入口,六七个游客一组带着走。我对儿子说,这个园子又大服务又好游人也不多,应该还不错。儿子点头无异议,看上去他心情还好。一路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漫不经心到了一处不寺不庙的门前,导游介绍其中有千年神龟一只,看看摸摸福气非浅。随众人入内,果见一只黄缎包裹的龟供在台前,一位不僧不道的大师站在门旁,游客们几排条凳坐下来听讲这只龟的八卦。
讲罢游客逐个上去近距离观赏触摸乌龟,大师念念有词说些祝福,然后挑帘走一个小门。儿子和我是最后两个,原以为参观到此结束,不想那个小门进去是一个房间,三张桌子后面各坐着三位算命先生。
前面进去的人都已离开,想必全算过了,我们被领到一个桌前。金木水火土挑出几样,福祸喜灾逐一叙来,趋利避害注意事项,业务蛮熟练的,好过美国很多政府官员。说完拿出一张登记表格,上面填写的名字后面都写着捐款的数字,上下一扫最低200元,咬牙也填了200。没想到算命先生脑袋一摇说300吧。忽然感觉这屋子里的气场不对,三位先生的眼光像唐僧的紧箍咒一般扣在我的脑袋上,赶快摸出三张票子买命似的交出去。
拿着算命先生给的一只小铜钱站在路口,团队已散导游不见踪影。儿子问怎么走,我说还不快先把这只铜钱收好,回头买条红丝带穿了挂脖子上,三百块钱应该很灵验的。
小妹安排了一顿更有几分神秘的晚餐。在一个全不起眼的古巷子里,门外边见不到一点奢华,进去却好个清静幽雅之处。只一位苏州老爷子门口迎客,长衫布履古风淳朴,无一丝雍容。上桌才知这里用的是当今欧美时尚的品味菜单(tasting menu),厨师告诉你吃什么,你坐下来用心期待。
比起之前浓油赤酱的酱方、松鼠鳜鱼等传统苏帮菜,这里的菜肴显得更加精致考究。儿子熟悉并推崇这种品味菜单。他极有兴趣的一道道吃下去,仔细地研究着每一款的食材调料烹饪,从中寻找自己新的创意灵感。儿子的认真为这餐饭增加了一些严肃性,想想他真的不再是一个孩子了,吃过饭后还会认真地写笔记呢。
吃了逛了两三日,想起了还有一桩未了的心事。
下虎丘山上出租车忍不住问司机,“晓得景德路484号附近的刘家浜么?”
“晓得。”
“远么?”
“十五分钟。”
“那就不回宾馆到哪里去吧。”
“什么?”儿子莫名其妙地看看我。
“等下我再跟你讲。”
景德路算是条有几分繁华的大街。下车的地方恰是一个深巷,一位公公正坐在那里抽烟袋。弯腰打听刘家浜,烟袋向里一指,“第二个巷子。”
果不其然,拐进巷子便见到墙上赫然标牌:苏州古街巷标志牌,刘家浜。
再走进去几十步远,一面大门旁挂着一块不到二尺宽的精致刻字木牌:
尢先甲故居
The former residence You Xian Jia
就这样了吗?不会是太容易了吧?这就是外公的家、母亲的家吗?那块牌子上这样写着:
尢先甲(1843 - 1922),字鼎孚,光绪初进士,授内阁中枢,九年(1893)父亡归故里,不复为官,在苏经商并从事公益事业。苏州商务总会一至五届连任总理。辛亥革命时,力劝程德权移帜独立。
颐寿堂共三路七进。
告诉儿子,这位尢先甲是我的外公的曾祖父。
很久以来,母亲和她家的姨舅亲系从未有人提起过这处祖宅。第一次把这个宅子和我联系到一起是我的领导吴泰昌。八十年代初吧,他从苏州回来问我说,你母亲是姓那个没有点的尢吗?我奇怪他为何会留意这个字。他告诉我,据苏州县志,这尢姓曾是苏州城里第一家。我暗想幸亏他是研究晚清小说而非外调本人家庭背景,这事儿要是早个十年八年的说不定会给我带来不小麻烦。
去问母亲,问出一串不晓得,她和万恶的旧社会早就两清了。去看外婆,已经丢失了全部的记忆。
后来失去老家居所的外婆曾在我家暂住。那日母亲喊我陪外婆去看看故宫。只见老人家走一路叹息一路,进到珍宝馆时竟指着那些珠宝镶金的如意说,这些我们家里也有,慈禧钦赐的。她指着钟表馆里的钟说,我家一只比这还好,会报天气的。我吓坏了,幸好周边无耳天网工程也还未进化出来,从此却不敢带她出门了。她在家里时常唠唠叨叨地说起一栋老宅,有花园,有三百多个房间,厨子车夫奶妈园丁…… 那年我十三岁,造反有理的年纪,对她所讲的一切极为厌恶,拿了一本《收租院》要她学习。外婆争辩说,我家不是这样的,灾年不收租还要赈粮。我说你家就是笑面虎,剥削阶级的本质是一样的。
尢家还有很多人住在苏州吗?……这里尘封了多少往昔的故事啊。外婆告诉我,离开上海前她一个人悄悄回来过一次。佣人碰到她像见了瘟神,“尢太太你这个时候还回来不要命了吗?听说你女儿是共产党干部了,快去找她呀,快去呀,这里呆不得啦。”外婆连夜赶回上海,隔日匆匆北上,从此就再没回来过。
我是从网上找到这个地址的:“尤先甲故居位于刘家浜39、41、43号。故居有房三落七进,中路建筑门厅为三间,中部正门一间,东西为旧时门房,现为民居。门厅南为一门楼。根据字牌的落款,为乾隆丁未年间构筑。”
挂牌子的是41号,大门挂锁,门缝看进去已无人居住。往前走是39号,没有遮拦的门洞,门洞口坐着一位瞌睡的公公,看上去有一百岁不止了。不忍打断他的百年古梦,我放慢脚步轻轻地往里走,可他还是眯缝着睁开了眼睛。我想他肚里一定藏着很多的故事,说不定还和我沾亲,便凑过去跟他说话。他先是伸起头睁大了眼睛看着我,然后指指耳朵,接着就又缩回去闭眼睡了。
苏州的最后一顿饭是在W酒店苏滟餐厅吃的。想好了邀请四姑一家的,可小妹说她夜班,四姑中风后出门不便,最后只有四姑夫和我们一起去吃饭。中西合璧的苏帮菜。想着儿子毕竟是西餐厨师,希望中国厨师融会贯通的智慧能给他一些启示。不过儿子并不以为然,一些西餐的形式,口味依然中国。看来要改变一国一地的饮食习惯是很难的。
常听华人耻笑西方饮食,以为只有中国味道才至高无上。其实不然。如同审美,饮食中也积淀了不同地域人种民族的历史文明,不会因一餐美味而改变几代人的习惯。2000年我先生陪美国 的唐金先生一行在京访问,接待方日日海参鱼翅大宴招待,直搞得美方全体罢吃,终以一顿汉堡了结。儿子在中国一周,也开始天天念叨美国的汉堡了。
到了跟四姑一家告别的时候。新区的房子当然要比凤凰街老宅舒服很多。怎么说呢?城市不可能总是停留在过去。可有些东西,比如从前的那些面,能不能还和从前一样好吃呢?再比如那浓浓的苏州吴语,难道真的不能带进这新时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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