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通常,母亲和王老师坐下来休息的时候,我便会在她们视线之内的不远处打太极拳。面对清澈透明静谧的河水,眼瞅水中甲秀楼的倩影伸展拳脚真的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尽管身旁不时会有晨练的市民经过,但绝不会影响你的套路,也不会有人指指点点评头品足。沿河两岸喜欢打拳的比比皆是,其中不乏高手。那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动静自如旁若无人。最令人动容的是那些耄耋老人,尽管她们的动作不是那么规范,但那股认真劲不由人不由得不对热爱生活的她们肃然起敬。
回到老人身边,只听王老师正在开导母亲:“要学会遗忘,忘掉那些磨难,忘掉那些不愉快。那一页应该翻过去了。”
“老妈,你真该学学王老师,高高兴兴过。现在不愁吃不愁穿,你退休工资比我还高,还有什么不满足呢?再说高兴是一天,不高兴也是一天,你为什么不像王老师那样,选择高兴呢?”
“老大说得对!”王老师赞许地点点头,“其实,高兴和不高兴只在一念之间,就看你怎么想。我这个人认命,命里有几两几钱就是几两几钱。我不和比我好的人比,那些人多得很,可是往后看看,比我差的人也不少嘛。尽管一身病,能够活到今天,还可以坐在这里和你宋老师聊天,我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我知足了!”
“一身病?”我很诧异,“我看您老气色很好啊!”
“外强中干,假象!”老人笑道,“我两只眼睛都做过手术,安装的是人造晶体。不过效果还不错,现在戴100度老花镜就可以了。”
“难怪您老看报纸都不戴眼镜呢。”
“我是个没胆的人,胆囊早就已经切除了;心脏也做了搭桥手术;几年前我还半身不遂——”
“半身不遂?”我惊叫道,“一点看不出啊!”
“还算老天有眼,儿女为我治疗及时,康复得还可以,没有留下大毛病,只是现在腿脚还是有些不便。”
老人一边说一边拍打双腿:“两腿常常发麻,所以一有空我就自己按摩,自己活动。”
“久病成良医,”母亲说,“吉人天相,你真厉害!”
“求人不如求自己,吃药不如锻炼嘛。不过我每天还是要吃很多药,有降压的、降血脂的、还有降血糖的……说句不好听的话,我全身一无是处,捐献遗体都没人要,哈哈哈!”
老人的笑声感染了母亲,更让我感慨不已。如果不是零距离接触,我真难以想象,一个疾病缠身的九旬老人竟然会如此坚强!
王老师的生活极有规律,早餐后在罗阿姨的陪同下到河边散步。午休后和邻居们打两个小时的小麻将,晚上看完(电视)天气预报后回卧室听听音乐,看看书,写写日记。老人直言不讳:现在好的电视剧不多,不愿在电视机旁浪费时间。当然,老人也不会错过喜欢的电视剧,比如正在北京台热播的《我的父亲母亲》。对该台的栏目《档案》也颇感兴趣。
“我从小喜欢看书,家里的藏书很多,可父母管得很严,根本不让我随便进书房。但我姐夫的父亲却很温和,他们家的书房对我完全开放。”老人凝视着远方,仿佛沉浸在书海泛舟的愉悦之中:“我看的书很杂,比较喜欢看历史书籍。还喜欢写日记,学生时代写的几十本日记,都在战乱时东躲西藏时弄丢了。”
“太可惜了!要是留到现在,绝对算得上文物,珍贵的史料,还可以作你们家的传家宝呢!”我由衷地为老人惋惜。
“我现在还经常写。有些话不好跟别人说,也不想跟孩子们讲,就写下来给自己看。我并不想把它留给后人,哪天走了,一烧了之。”
“写日记可以梳理思路,也可以释放情绪。”我深有感触地对老人说,立刻得到她的认同。
“冒昧地问一下,您老是在杭州上的大学吗?”
“没关系!我没上过大学,读的是教会中学。”老人坦言:“说起来,我们这一代也是生不逢时,读书时一直饱受战乱之苦,先是抗战,后来又是内战。解放后眼看安定下来,谁知又是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尽瞎折腾!”
得知老人祖籍南京,我小心翼翼地问她:“南京沦陷时您在哪儿?”
“说起来很侥幸,多亏了我姐夫,如果没有他,我们娘仨肯定完了!之前我妈带着我妹妹和我在杭州,接到父亲的信要我们到南京与他汇合,我们好不容易到了南京家中,谁知大宅院里的人几天前就已经跑光了,母亲带着我们一筹莫展,恰巧我姐夫返回家里取东西,见到我们大吃一惊,赶紧带着我们逃出城去,渡江躲到乡下。三天以后,南京沦陷。”
“好险啊!”我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