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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情殇
一九八五年,T县城关一小毕业班已进入紧张的备考阶段。为了便于复习,学校调整了课程表,每天交替由数学和语文任课教师连续两节课进行集中辅导。 周六上午九点过钟,六年级办公室内只有语文老师在批改作业。 突然,一阵凄历的哭声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老师们不约而同一跃而起出门查看。迎面泪奔而来的六(3)班数学老师朱桐的未婚妻文静一把抱住春桃老师哽咽道:“郭老师,朱桐他……他……他出车祸了!” “你别瞎说!”春桃根本不相信,“他正在楼上上课!” “真的!他真的出了车祸我……我……我……”文静泣不成声,绝望无助的眼神让春桃不禁打了个寒颤:“镇静!你镇静!”春桃在另一位女老师的帮助下把文静扶到办公室休息:“我先到教室看看。” 教室里果真没有吴桐的踪影,室内安静得出奇。学生们正聚精会神地做数学题。班长见到郭老师立即报告:朱老师今天没有来,作业是昨天下午就布置好的,全班同学正在自习。 春桃心中暗暗叫苦,情知大事不好,赶紧叮嘱学生:“朱老师可能出了事,下面两节课我不能来上,你们继续自习。” 教室里顿时有人哭出声来。春桃急忙用手势示意大家收声:“朱老师生死未卜,大家保持安静,不要影响邻班的同学复习!”随后心急如焚去找领导,正好在教学楼下碰到闻讯前来的副校长:“章校长,朱桐老师——” “我知道了!”章校长打断她,“小桃,别慌!你先去向潘校长汇报,我去陪家属在办公室等你。”她毕竟年长些,要沉稳得多。 闻知凶讯,潘校长当机立断,立即联系救护车,同时委派章副校长和春桃陪同文静到现场酌情处理。 车祸现场距县城六七公里,在一段陡坡上。解放牌载重汽车侧翻在公路右边,车上的原木散落在路坎下,田地里一片狼藉。 朱桐已被人移到一旁,面朝下趴在地上,浑身上下看不到一点伤痕。 监理所的工作人员正在勘察现场,驾驶员惊魂未定,正在接受问讯。 医护人员一冲下车就紧急施救,但已经无力回天。文静听到噩耗顿时昏厥倒在春桃怀里。章校长当即决定,待有关人员勘察完毕,将遗体运回学校。
朱桐出生在遥远偏僻的侗寨,祖辈都是老实巴交勤劳善良的贫苦农民。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也是老疙瘩。父母晚年得子,视他为掌中宝心头肉,百般呵护关爱有加,对他寄以厚望,倾尽全力进行培养。朱桐自幼聪慧过人伶俐乖巧,没有辜负含辛茹苦的双亲,从小学习拔尖,并以优异的成绩顺利考进民族师范学校。 年迈的父母没能等到小儿子踏入社会娶妻生子,先后抱憾撒手人寰。老人临终前嘱咐早已远嫁他乡的几个女儿,一定要助小兄弟成家立业延续香火光宗耀祖。 朱桐送别亲人,学习更加刻苦。在师范学习期间,年年折桂,最后以全校第一的成绩毕业,顺利分配到城关二小任数学老师。 踏上工作岗位,他很快以自己的人格魅力和出色的工作能力赢得了全校师生的信任和尊重。他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尊老爱幼平易近人;为人谦和低调,谦虚谨慎不骄不躁;待人和蔼可亲彬彬有礼,深受师生喜爱,很快就在二小站稳脚跟。 数年后,朱桐以自己的实力证明,他不仅可以从低级部教到高级部,而且逐年将教学成绩与平行班拉大了差距,让曾经质疑年轻人实践能力的老教师心悦诚服,也让学校领导层下决心首次打破了长期以来不成文的规矩——毕业班必须由老教师把关。 朱桐果然不负众望,在全县小升初统考中带领自己的毕业班一举夺魁,成为全县首屈一指的青年优秀教师,在T县教育界小有名气。 送走毕业班,朱桐调到了城关一小,任六(3)班数学老师,与年长他五岁的春桃成为搭档。 春桃非常欣赏这位年轻的新搭档,两人的教育理念惊人相似:反对填鸭式教育;反对题海战术;反对拉帮结派;反对学生打小报告。 第一天走上六(1)班讲台,朱桐老师就公开承诺:“我不布置家庭作业。”教室里一片欢呼,他马上提出要求:“但是,你们上课必须认真听讲,功课必须当堂消化,作业必须当堂完成!” 朱桐讲课简明扼要,深入浅出,从不拖泥带水,绝不延长课时。他备课非常认真,板书设计新颖别致,让学生过目不忘。课时设计讲究科学合理,充分考虑学生年龄段的特点,并给他们留足课堂作业的时间。 无论人品、才干还是师德,朱桐都有口皆碑,无可挑剔。 然而,他的个人问题却不尽人意。 小伙子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对他来电的姑娘不在少数,可一打听到他的职业和家境,往往就会望而却步。 毋须讳言,教师的工资普遍偏低,朱桐才工作七年,尽管他烟酒不沾,除了生活开支依然所剩无几,哪有能力支付那昂贵的彩礼? 几个姐姐都在农村,自身经济状况尚且捉襟见肘,根本没有能力支助未婚的小兄弟。 朱桐表面上若无其事,内心却备受煎熬,直到邂逅文静。 一年前,文静在同学的婚宴上与朱桐不期而遇。同桌的宾客都成双成对,只有她俩单身。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新娘安排表哥坐到文静旁边,为二人提供了绝佳的机会。 别的宾客都误以为他们是情侣,一个玉树临风,一个亭亭玉立,无不暗自惊叹:真是天生地造的一对! 平日里在陌生异性面前腼腆的朱桐一反常态,变得落落大方侃侃而谈,温文尔雅的举止和不俗的谈吐立刻赢得姑娘的好感。向来矜持的文静胸中禁不住小鹿乱闯砰砰直跳,暗暗窃喜:难道我真的等来了上天赐给我的白马王子? 俩人不约而同一见钟情,相见恨晚。一个月后,双双坠入爱河。 与一般女子不同,文静并不介意朱桐的家境和职业。她看重的是他的淳朴和坦诚,倾心的是他的人品和才华。而朱桐不仅欣赏文静如花的容貌和袅娜的身姿,更欣赏她的端庄秀丽、心地善良和超凡脱俗。 文静的母亲却并不看好这段姻缘,旁敲侧击劝说无果后公开反对:“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别人给你介绍那么多条件比他好的人,你一个都看不起,挑来挑去挑个教书匠,一辈子穷兮兮的,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我永不嫁人!”往日的乖乖女奋力抗争,母亲反对无效。 之前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文静就是不点头。寡居的母亲拿她毫无办法,虽心生不满,但也不得不尊重女儿的选择。女儿从小是乖乖女,对父母言听计从。父亲病故后,兄长们各自成家立业,只有她与母亲相依为命。虽然母女俩都无工作,但共同经营父亲留下的百货小店,家境还算殷实。 平日里文静什么都顺着母亲,唯独在婚姻上例外。 母亲见反对无效,亮出了杀手锏:“要我同意也行,但必须按照规矩下聘,聘礼一样都能不少!礼金必须要陆千陆百陆十陆元,少一分都免谈!” 她满以为朱桐会知难而退,为了施加压力还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今年内拿不出彩礼,明年礼金必须增加到捌仟捌佰捌拾捌元!我说到做到!”她非常清楚,以朱桐的实力,要在年前凑足礼金无异于天方夜谭。 让她惊诧莫名的是,朱桐竟然一口答应她的所有要求。她哪里会晓得,女儿瞒着她取出了自幼积攒的私房钱悉数交给朱桐,并且和他商定,利用这几年经商的人脉关系做生意,力争凑足礼金早日完婚。 文静的计划切实可行。T县与湖南新晃毗邻,两地物价悬殊,只要能够经常搭乘便车到新晃批发紧俏商品回T县转销,完婚的计划指日可待。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个看似完美的计划让朱桐走上了不归之路,也让文静遗恨终生。
朱桐的灵堂设在学校的操场上,丧事由学校出面操办。 六(3)班的同学们在灵前痛哭失声,让前来吊唁的亲友和老师无不动容,唏嘘不已。 朱桐的几个姐姐和姐夫赶到学校时天快黑了,几姊妹扑倒在灵前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 潘校长让女教师和学生们回家休息,亲率全校男性教职员工分上下两班陪亲友们熬夜守灵。 不巧的是当晚县城停电。月亮似乎不忍目睹这催人泪下的人间惨剧,悄悄躲进厚厚的云层里藏起来。校园四周漆黑一片,只有灵前的烛光和灵柩下的长明灯忽明忽暗在夜风中摇曳。
教师宿舍在学校操场的西面,是与操场平行的两排青砖青瓦的小平房。春桃的宿舍在紧挨操场南面的第一个套间,拉开窗帘,操场上的一切便尽收眼底。 回到家中,丈夫已经做好饭菜等春桃一起用餐,她头痛欲裂,虽然一天来粒米未进,却实在没有胃口,勉强喝了半碗菜汤,便听从丈夫的劝告,早早到卧室躺下休息,眼前老是交替出现车祸现场和朱桐音容笑貌的画面,她昏昏沉沉根本无法入眠。隔壁就是朱桐的宿舍,她怎么也想不到昨天的搭档转眼就已经阴阳两隔。 春桃的丈夫坐在床头默默陪她,听到操场上不时传来的哭声、哀乐声、唢呐声和道士先生超度亡灵吟诵的经文声,他暗自庆幸将学龄前的儿子送到省城爷爷奶奶身边,没有让他看到操场上那令人心悸的画面,没有在他幼小的心底留下那恐怖的阴影。
文静滴水未进,短短十多个小时变得形容枯槁憔悴不堪,与之前判若两人。白天她几次昏厥,最后被强行送到医院输液。母亲寸步不离,二人彻夜未眠。 拂晓,拗不过女儿苦苦哀求,母亲只得陪她重返学校,又在灵前痛苦一场,泣不成声。 追悼会上,章副校长致悼词,悲痛之情溢于言表,几度失声,与会者受其感染悲痛难禁,泪流满面。 教育局长仲柱身临其境,看到自发参加追悼会的历届学生痛哭流涕感动不已。朱桐曾经是他的得意门生,他为自己的弟子不幸罹难万分痛惜,禁不住喃喃叹息:“太可惜了!太可惜了!这么好的老师!这么好的人,这么年轻……” 道士先生看看时辰将到,示意有关人员各就各位准备起棺,他口中念念有词,双手擎起瓦盆猛地朝地上摔去,同时拖长声音高喊:“起——” 与此同时,文静母亲突然变脸,凶狠地对着灵柩高声吼叫:“你个短命鬼!各自回你侗寨去!不要来找我的麻烦!你个……” “老弟呀,你走得冤枉!你一定要到文家去!她家有吃有喝有钱,你不要放过她妈!是她逼死你的呀!”朱桐的姐姐们此前压抑的怒火瞬间被文静母亲点燃,一起又哭又骂。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顿时淹没了灵柩前不和谐的噪音,在悲怆的唢呐声中,送葬队伍缓缓走出了学校。 潘校长率全体男性教职员工和男同学陪同亲友护送灵柩上山,女教师和女同学们含泪在校门外目送他们远去,大家在心中默默祝愿:朱桐老师,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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