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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满仓
靳满仓四十多岁,山东人。他个子不高、精瘦,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与人打招呼时,会扬起眉毛、瞪大眼睛,现出一副惊喜的样子。他爱开玩笑,可就是不看场合,经常让人尴尬或侧目。不高兴时,他也会讲个怪话,发个牢骚,顺嘴瞎咧咧!
靳满仓去过朝鲜,五十年代转业到了北大荒。那时他年轻,精力旺,是个活宝。有时,人们会撮弄他表演个朝鲜舞,他就大大方方地站在屋中央,举起脸盆,拍打着盆底,嘴中哼着《桔梗谣》,蹦蹦跳跳地来上一段,让宿舍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到了七十年代,他已经是个老机务了,有十多年的机龄。他在链轨拖拉机、胶轮拖拉机上都干过,现在是七连12号康拜因的车长。他觉着,混到康拜因也就到顶了,该知足了。机务排唠闲嗑斗闲嘴的时候,他时常比比划划地说:
“你们开链轨的最辛苦,看身上像油耗子,看脸上像土猴子,打起夜班就像个夜猫子!你们开胶轮的风光吧,可一年到头能歇上几天?只有康拜因最好,从检修到收割只忙个小半年,剩下的就是打打杂,也没人盯着,悠哉游哉的,哼!”
不过,他的这台康拜因已经是个“老兵”了,还是五十年代出厂的,从里到外就找不出原装的零部件。作业起来,状况频出,让他伤透了脑筋。到最后,还让丁场长送他一个难堪的绰号——靳一斗!
那是在一个麦收时节,整个农场都动员起来了,干部职工家属学生全上了一线。丁场长每天坐着嘎斯69跑连队,逐个地块的检查工作,其实就是督战。
这次,靳满仓特别地不顺,一连三天车都趴窝,基本上就没怎么干活。第四天,康拜因总算是走了起来,哪知刚收了一斗,就又坏在了地里。正好丁场长也来了,见状,脸立时就黑了下来,严厉地批评了老靳几句。可老靳也正憋着一肚子的火,脖子一梗,冲口说道:
“丁场长,你也不看看,我这是台什么车?里里外外的早就娄了!”
被顶撞的丁场长一楞,涨红着脸说:“拉客观!全农场又不只有你一台老车,人家一天能收几十斗,你怎么就不行呢?”
丁场长越说越气,最后指着老靳的鼻子骂:“你他妈的还是‘满仓’?我看就是个‘一斗’,今后你就叫‘靳一斗’吧!”
很快,“靳一斗”就传到了连里,搞得负责场院的指导员也跑到地头去询问情况。几天后,全农场都知道了这件事,成了麦收时的一个笑谈。
麦收结束后,在场部的总结会上,丁场长特意提到了这件事。他强调,现在有的老同志,革命意志衰退,跟不上形势,混日子,所以希望各个连队,今后要多把一些优秀的知青,充实到机务战线上来。
不久,靳满仓就不再担任12号康拜因的车长了。然而,对于一个十多年的老机务,下放到农工排似乎也不妥当,连里反复研究后决定,还是让他留在了机务排。日常工作,就是打个零杂、替个班,给地里送饭、送油、送水什么的。
当连长把决定告诉老靳,并询问有何想法时,他用手捂着嘴半天没说话。最后才闷声地挤出一句:
“没想法,服从!”
别扭些日子后,老靳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容。不管怎么说,他还算是个机务人员,多少还有点面子。
转年的秋天,上级调给农场一批价拨的大头鞋,新的十三元;翻新的四元,每个职工只能各买一双。老靳心想,大儿子已经上中学了,也该有一双像样的鞋,自己来双翻新的就行了。
两个月后,鞋就到了。老靳看着翻新的大头鞋,脚踝两侧的绿帆布已经退色,鞋面的折弯处也打上了补丁。他觉着还行,四元钱还要啥?一双布鞋还得好几元呢!
过了几天,老靳来到了修车库。这修车库是水泥地面,他穿着大头鞋,走在上面发出哒哒地响声,这引起了大伙儿的注意。
“钉掌了?”有人问。
“当然!”老靳得意地晃了晃脑袋,然后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扳起了脚,“来,你们都来看看!”
这时大伙儿才发现,他的鞋跟处有一个半圆形的铁掌。
“是马掌吗?”又有人问。
“你们家有这么小的马蹄儿呀?这是驴掌!”
大伙儿都忍不住地笑了,有人问他是从哪找的?
“昨天路过铁匠铺,是老张帮我找的。”老靳扫视了一下众人,接着又说,“我比了比,有些大,老张就烧红了,剁掉一块,又打了打。”
“然后,就给你挂上了?”知青小陈嘻笑着问道。
“放你的青草屁去吧!你才是马呢。”老靳瞪起了眼睛,“是我自己回家钉上的。”
大伙儿看着小陈笑了,可他并不在意,又说:“那以后就别叫你‘靳一斗’了,就叫‘靳驴掌’吧!”
“你还有完没完?”老靳故作嗔怒地扬起了手,可自己却绷不住,先笑了起来。看来,他对自己的杰作颇为得意,所以对这个新绰号也不太反感。
春节快到了。一天,老靳到连部领工资,会计看到他穿着一双破靴子,随口问道:“你的大头鞋呢?”
老靳摆了下手:“唉,别提了。”
后来再怎么问,他都咬紧牙不说,一点儿都不像平日里那大大咧咧的样子。过了年,还是他媳妇在家属队讲了出来。原来,他右脚的大脚趾,硬是把鞋的前头拱出了个大窟窿。他拿着鞋左看右看,心想,这鞋有这么糟吗?最后,还是他媳妇认准了,就是因为他钉了驴掌,后跟太高,脚向前顶,所以才把鞋给顶破了!
当然,这又成了连里的一段奇事,一件趣事。
春天到了,地虽然还没解冻,可机务排却先忙了起来。这几天,老靳跟着大伙儿在检修播种机。现在他不是主力,只能搭个下手,落个轻闲。可是今天,从早上老靳心里就不痛快,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脸上阴沉沉的。
小陈抬起手来喊:“‘靳驴掌’,扳手!”
老靳拿起扳手,狠狠地敲了一下播种机,发出咚的一声,大伙儿都抬起头来看着他。
“年纪轻轻的,没大没小,刚上车才几天哪,就这么喊老师傅?”
大伙儿这才发现,老靳是真的动气了,便赶忙打圆场。可老靳却不依不饶,继续高一声低一声地训斥着。
小陈大概是见过世面,他笑嘻嘻地直起身走到近前,啪,打了个立正,敬了个礼,说:“靳师傅,对不住啦,是我错了。您大人不见小人怪,就别生气了,放我一马。过几天,我请你喝酒!”
一拳打在了面团上,老靳自己都觉着泄气:“别了、别了,这喝酒的事就算了。”
这时,大伙儿觉得挺有趣,就添油加醋地说:“那哪成啊?这酒就得喝!哪天让嫂子炒几个菜,别忘了招呼我们,你这老师傅也得有个老师傅的样!”
老靳这才发现,大伙儿在一起戏弄他,便赶忙摆着手:“再说吧!再说吧!散了、散了,大家赶紧干活啊,误了春播可是大事。”
“哟,你这还赶上连长了啊,指派上了。”
“少费话,让你干活就干活。”老靳眼一瞪,叉起腰,还真的学起了连长的做派。
“靳师傅,”小陈又开了口,“其实,您还真的挺有官相,今后我们就叫你‘旅长’吧!”
“啊?”没听明白,可他觉着小陈又要冒坏水了。
“就是比连长还要大三级的旅长!”
好哇——!大伙儿又是叫好、又是鼓掌,开始起哄,说这鞋子都坏了,还喊什么‘驴掌’,就叫‘旅长’吧。“靳旅长”,听着多神气呀!就从今天改口啦。
老靳终于明白了,这是大伙儿在挤兑他,硬要拿他开心。他苦笑着,抹了抹脸,说:“我呀,人熊货囊,一踩一个瘪儿,一捏一个圆儿,你们也就会欺侮我吧。”
他终于松了口,可嘴中又念叨着:“‘靳旅长’,‘靳驴掌’,怎么听着差不多?”
人们轰得一下大笑起来,小陈更是笑弯了腰。老靳被笑得红了脸,他用手点着小陈,说:
“你小子就坏吧,坏吧!”
可过后,他突然又觉得心情好了起来。
初冬,家家户户的门前都堆起了新柴垛,只有食堂那还空着。每年都是先尽着住家搂柴禾,所以近处的早就搂光了,食堂只能到远处去搞。这时,连里都会派出胶轮拖拉机,拖着大机耙,到远处去搂柴禾。最后,再在拖车上架好木杠,把搂好的柴禾拉回来。
前些日子,开胶轮的老赵突然得了阑尾炎,连里便派老靳去替他。总算是有了个正差,老靳十分地上心。十多天后,食堂的门前也起了两个新柴垛。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中午吃饭时,管理员满面笑容地跟大家说,晚上多给准备几个菜,再上点酒,犒劳一下,这让大家非常地兴奋。
下午,就在大家努力往车上装柴禾时,老靳发现拖车的一个轮子被扎破了。没办法,大家只好又把已经装好的半车柴禾卸了下来。等补好胎,打足气,再把这半车柴禾装上时,天已经黑了。
老靳打亮了拖拉机的前后灯,并不停地给大家鼓劲儿,告诉大家,晚了不怕,回去后食堂好吃好喝好待见,明天上午再放大家半天的假。这回老靳可不是吹牛,他是搂柴禾的临时负责人,还真是有这点权力。
终于装好了柴禾,拖拉机轰鸣着,顺着灯光照出的小路,慢慢地往回开。大家坐在柴禾上,满脸的喜悦,说着、笑着,并不时地招呼着老靳,让他快着点开,好早点回去过过嘴瘾。
走到半路,拖拉机的灯忽地全灭了,四围一片漆黑。老靳拿出手电筒,到车头检查,发现是发电机坏了,车上也没带电瓶。
“怎么这么大意呢!”他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
大家知道情况后全都楞了,不知如何是好。
“咱们走回去吧,把车就扔在这。”一个知青提议道。
好像也只能这样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可老靳却陷入了沉思。本来这次搂柴禾是件露脸的事,他原想好好地表现一下,可这要是把车扔在了半道儿,那可是丢大脸了。不行,怎么也得把车开回去。想到这,他抬头冲着车上喊:
“我把手电筒给你们,你们在车上照亮,我慢一点开,不会有危险的。”
“靳师傅,那行吗?太冒险了吧?”
“放心吧,我是个老机务了,这点根还是有的。”
拖拉机又开动了,这会儿大家都没了情趣,只是不停地喊着靳师傅小心。
拖拉机终于来到了坡顶,坡底就是连队,已经能看见住家窗户发出的灯光。可就在这时,手电筒的电池耗尽了,拖拉机停了下来。
老靳回头喊道:“你们都下来吧,跟在拖车后面走。”
大家下了车,来到车头,冲着老靳说:“我们在前面引路,你跟在后面开。”
“那不成!”老靳一口拒绝了,“万一轧着你们,这个责任我可负不起。”
“那,我们回去拿灯?”
老靳瞪大眼睛,前面隐隐约约地能看见两条淡淡的车辙。他估摸了一下,这个下坡有一里多地,还算是直,应当能行,便喊了句:“你们都去后面,我要开车了。”
他挂上档,松开刹车,拖拉机颤颤微微地向下溜去。
突然,拖拉机的一个前轮,陷进了被雨水冲出的小沙窝,车头一下打了横,后面的拖车挤了上来,拖拉机瞬间就翻了过去,拖车前面的柴禾也滑落下来,压到了拖拉机上。一切都来得这么快,后面的人大声惊叫起来。
“靳师傅——!”
“老靳,你怎么样啊?你吱一声啊!”
……
大家跌跌撞撞地回到连队。很快,连长指导员就带着人,提着灯赶了过来。当大家终于把老靳救出来时,只见他半睁着眼,口中吐着血沫,早已停止了呼吸。
连长哭了,指导员也哭了,大家全都哭了,……
开追悼会那天,机务排把精心制作的几个花圈摆在了台上。丁场长特地赶了过来。他没有讲话,只是安慰了家属几句,又看了看几个孩子,叹了口气。临走时,他对指导员说:
“不管怎么讲,靳满仓同志是个老兵,他为农场做过贡献,我们不能忘记他。”
后来,老靳的媳妇从家属队转成了正式职工,这也是农场能做出的最大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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