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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济款
“社员注意啦!晚上都到队部开会,讨论发放救济款……”
随着喊声,革委会马主任来到了知青点前。劳累了一天,刚刚收工回来,正在门前洗脸的知青们纷纷抬起了头。
“马主任,我们还去吗?”
“去!都得去。”
“我们就别去了吧!刚来才两个月,人都认不齐,还不如让我们歇着,明天好有劲干活。”
知青中的老大哥郝海军直起了身子,大声地同马主任商量着。
“不行!你们一定得去,这可是咱们村子里的头等大事。”
说完,没等知青们再说话,马主任一扭头,继续喊着走了。
“咱们去吗?”
“替我请个假吧!我现在就想上炕躺着。”
知青们七嘴八舌地说着。
郝海军看了看大家,“既然马主任说一定得去,那就抓紧吃饭,然后换换衣服去开会。”
饭后,知青们收拾利落了,就三三两两地朝着队部走去。
一进院子,就感觉非常地热闹。今天的人很多,就是平常不太出门的老头老太都来了,大嫂们也都抱着小的、牵着大的挤在院子里。
开会的会场是个四连间,尽头有一个简易的土台,台上放着一张桌子,后墙上挂着毛主席的像。在台前的两侧各吊着一只汽灯,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台上坐着几位队里的干部。最左边的是妇女主任,人称铁姑娘的孙玉凤。她比知青大一些,春节刚同民兵连长结了婚。旁边是生产队长,姓袁,四十来岁,是个精壮的汉子。中间坐着的就是马主任。马主任跟袁队长的岁数差不多,三年自然灾害时才来到了村子里。但他能说会道,深得大队书记的赏识,现在是村里的一把手。右边稍远坐着的是贫协主席,也姓孙,可村里人都称他为老主席。他五十多岁,个子不高,手中总是拿着根旱烟袋。他可是村里的实权人物,大儿子是生产队的会计,而民兵连长就是他的小儿子。
“你们就坐在最后两排吧!”
马主任对着刚进门的知青说。
屋子里都坐满了,就连敞开的窗户外都挤满了人。可能是马主任事前的安排,最后两排木凳都是空着的。女知青们还不好意思,硬是把男知青推到前面,自己则坐在了后一排。
马主任起身来到桌子前。他挺起胸,左右扫视了一下会场,然后又清了清嗓子,开始说道:
“好啦,人都到齐了,咱们现在开会!”
刚才还很嘈杂的会场一下静了下来。接着,马主任就从国际到国内,从县里到公社,从大队到小队,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大家都不说话,面无表情,对于这种开场白,人们已经习以为常。大家最关心的是,这个救济款怎么个发放?
当马主任看到台下的人们开始交头接耳,并不住地擤鼻涕吐痰的时候,知道该适可而止了。他突然话锋一转:
“国家的形势大好,党是不会忘了咱们的。今天,孙会计就从公社把救济款给领来了。”
大家又都静了下来,抬起头看着马主任。
“今年,公社给了咱们队上两百块!”
马主任伸出两根指头,用力地晃了晃。台下的人们开始小声地议论起来。
“还是两百块,去年不也是两百吗?”
“何止去年,前年也是。”
老牛倌忍不住了,大声地说:“马主任,你就别耽误工夫了,就说说今年是怎么个发法吧!”
马主任看着老牛倌笑了,“咱们村呀,那几个五保户是铁定跑不了的,还有两个老病号……”
没等他说完,台下就嚷嚷了起来。
“每年都是他们,那还开个什么会呀?”
“是啊!有什么可讨论的?你们干部一定不就完了吗。”
有人附和着,一时台下显得乱哄哄的。
“我来说两句。”
随着话音,赶车的孙老板站了起来。
“我前些日子到县里拉化肥,就听说有的村子不是这样发。他们说,不能年年总是这几家,应当是救急不救贫!有的人家有急用,也可以考虑、考虑。”
孙老板的话就象是水滴进了油锅,一下就炸开了。人们纷纷地相互说着,觉得这老章程是该变变了。
马主任一下楞在了台上,他万万没有想到,什么时候还有个救急不救贫的说法。
“马主任,我那口子,今年春上生病,还住了院,你是知道的。现在拉了不少的饥荒,应该救济我点。”
一位大嫂抱着正在吃奶的孩子,挤在窗外说道。
马主任正窝着火,转头冲着她大声地说:“救济你点?想得美,让你象下猪羔子似的再来几个!”
众人一下都哄笑了起来。
“呸!”大嫂红着脸,转身走开了。
“我说点正经的。”老牛倌又站了起来。
“咱们老主席今年又娶儿媳又盖房的,也拉了不少的饥荒。平时,不论份内份外的事,他都要操心,可工分又不多挣,我看应当救济他一点儿。”
台下的社员们又开始叽叽喳喳起来,有的点头,有的摇头,也有的默不作声。其实,老牛倌知道,老主席是不会同意的。他只不过是看不上马主任,给他出点难题。
马主任回头看看老主席,只见他低着头在不住地抽烟。再转过头看看妇女主任,妇女主任急忙把眼光躲向一旁。
说实话,妇女主任挺赞同救急的,可老主席是她的公公,所以在这个台面上,她是万万不能乱说的。
“老袁,你来表个态吧!”
最后,马主任只得对着袁队长说。
袁队长来回地看了一眼,然后笑眯眯地答道:“这个事儿,还是你跟老主席定吧!我怎么都行。”
这是袁队长的心里话,没有任何地算计。他这个队长,其实是马主任与老主席妥协的结果。因为袁队长为人老实,跟村里的人相处不错,加上他农活又好,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所以马主任与老主席都认可他当队长。他的心里也跟明镜似的,两边谁都不得罪。用他的话说,自己就是领着干活的,是个打头的。
马主任无奈,再转过头跟老主席说,让他讲几句。没想,老主席连眼皮都没有抬,只是用烟袋杆指了指台下,说还是让大家再议议。
马主任气大了,觉得这都是在看自己的笑话。如果自己硬来,肯定会得罪村里很多的人,这对于今后的工作会增加困难。可要是顺着大家的意思,那公社、大队书记怪罪下来,自己也同样吃不消。
这时,坐在台下的老牛倌满脸的得意。在他身旁的老羊倌看得是一清二楚,不禁伸手捅了他一下。
“你这个老坏蛋,就不怕他将来报复你?”
“怕啥!”老牛倌眼睛一瞪,“咱抱着老主席的粗腿就行。老主席是老土改啦,凭啥让他压着?”
“算了吧!别老主席长的、老主席短的,还不是你儿子前一阵儿也结了婚,也想着那救济款?”
“哎,老羊倌,你可别把人看瘪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现在我们东西房住着,没盖新房,也没拉一分钱的饥荒。”
“那到是!不过这还得说是你儿子有本事,娶了那么漂亮的一个媳妇,听说也没花多少的钱。”
哼,老牛倌得意地翘起了下巴。
看着老牛倌那得意的神态,老羊倌故意地气他,说:“那么漂亮的儿媳在眼前晃,你可别掏灰啊!”
“放屁!你要是不会说人话,一边儿闪着去!”
老牛倌的脸一下就拉了下来。
老羊倌满脸诡笑着,拱了他一下,“别装了!你那年轻时的骚劲,村里谁不知道啊!”
“你他妈的……”
老牛倌真的动气了,他挥起拳头死命地捶了老羊倌两下。周围的人都掩着嘴笑开了。
马主任看到台下有些乱,就冲着那边喊:“哎、哎、哎,你们那干啥呢?有话明着说,要光明正大吗!不要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尽搞小动作。”
人们笑得更起劲了,笑得前仰后合,还有的人笑出了眼泪。
马主任生气了,他绷起脸,双手不停地向下挥着,厉声地喊道:“安静!安静!这还象是开会吗?啊?有话站起来说吗!”
老牛倌满脸通红,没好气儿地喊了声,“我没啥可说的。”
这时,坐的后面的知青们也都凑在一起小声地嘀咕起来。
小张问:“你们说,应该是救急还是救贫?”
“我觉着,应该是救贫。”小王答道。
“不对吧?”小赵看了看他,“上学时听我爸说,你妈有病住了院,厂里还给了20元的补助呢!可你们家的生活比我们家好多了,这不就是救急吗?”
小李也忍不住地插了一句,“救急也有些道理,人总有迈不过去的坎啊!”
“这儿媳妇都娶到家了,怎么叫迈不过呢?”小王又反驳了一句。
知青们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辩着。这时台上的马主任看到了,就用手指着大声地说:“你们知青也发表一下看法,你们城里人是怎么发的?”
知青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吱声。
“别害怕!你们虽然来的时间不长,可也是社员,也是咱们村里的人,说说看!”马主任又笑着鼓励了一句。
知青们相互推让着,最后还是郝海军站了起来,冲着马主任说:“我们也搞不清救济款的事,到是有的同学家里吃过补助。”
“什么意思?”
“就是有位同学的母亲住了院,厂里给补助了20元钱。”
“对呀!”老牛倌用力地拍了一下巴掌,喊了起来,“这不就是救急不救贫吗?”
社员们纷纷地回过头来看着知青。
马主任有些尴尬,可还是继续地问:“你们说的那个补助,是什么发放精神啊?”
这回知青们是真的说不上来了,都摇了摇头。郝海军赶紧悄声地对大家说:“都闭嘴吧!这村子里的事儿挺复杂,咱们刚来,还是多听少说。”
知青们相互看了看,都不言语了。
这时,孙老板可来了精神,他亮开了大嗓门,“马主任,这就是城里人跟咱们农村的说法不同,其实是一回事,你说是吧?”
马主任皱起了眉头,没有接茬。他来回地扫视着会场,突然看到了坐在前排的孙会计,一下有了主意。
“老孙,你去领的救济款,你来说说吧,公社是不是有这个精神?”
老主席抬起了头,从嘴上拿下了旱烟袋,紧盯着自己的儿子。他知道,这是马主任在将自己的军。如果自己的儿子稍有含糊,那这泡屎就会抹到自己的身上了。
孙会计没有站起来,到是把身子低了下去,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楚地说:“我还要到卫生院去拿药,所以签完字就领了出来,也没同人聊。”
老主席又把旱烟袋放入嘴中,抽了起来。
“马主任,这老的规矩也可以改改呀,不破不立吗!”
“马主任,要不一半对一半吧!一半给五保户,另一半救急。”
“马主任……”
台下的社员们七嘴八舌地出着主意。马主任也看出来了,有些人就是觉着自己反正是落不着,就起哄架秧子。
马主任感觉有些躁热,脑门上也开始沁出了汗珠。他转过头又看了看老主席,只见他低着头,正往烟袋锅里装烟。
无奈之下,马主任假装咳嗽了一声,并用力地清了清嗓子,然后大声地说:“大家静一静,静一静!我看这样吧,这救济款的事,今天就不定了。等明天我上大队问问书记,看看他的意思再说。”
台下又乱了起来,社员们不高兴了。
“这不是瞎耽误工夫吗?”
“哎哟,这还要去问书记!”
“走吧、走吧,赶紧回家!”
社员们纷纷地发泄着不满。
这时,一个社员站了起来,指着马主任说:
“这钱发到小队,就是队上的了。你马主任又没往自己的兜里装,你怕个啥?”
马主任苦笑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是啊!这点事都主不了,你还是个大老爷们吗?”
刚才站在窗外的大嫂又转了回来,呛了他一句。
马主任的脸一下涨得通红,汗水流了下来。
“社员同志们,听我说、听我说,不要急、不要急……”他用衣袖擦了下汗,“这个事,也不一定非要去请示书记。我想……,我想啊,还得我们干部先统一下认识。”
老主席抬起了头,看了眼马主任,听出了其中的味道,觉得是该自己站出来说几句了。他把烟袋锅往鞋底上磕了磕,又把烟口袋绕在了烟袋杆上,然后起身走到了桌子前。
台下瞬间就静了下来,就连马主任都不自觉地闪到了一旁。
老主席来回地看了看,见大家都紧张地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就笑了笑,说道:
“刚才大家都积极地发言,这很好吗!咱们先不说这个救济款该怎么发,就说今天的社员大会吧,我们就是要让大家说出自己的想法,表达出自己的意见,而且要畅所欲言!”
老主席用力地向上挥了下旱烟袋。台下的社员们都松了口气,有的脸上还现出了笑容。
“当然了,这么多年来,国家的救济款总是给这几个人,大家有想法也是能够理解的。但是,我们不妨再另外算笔账。”
老主席收敛了笑容,威严地看着台下的人。
“咱们村里的几个五保户,一年中吃的、用的、烧的,哪样不是靠队里?队里不拿钱行吗?”
台下鸦雀无声,大家又都屏住呼吸看着老主席。
老主席突然提高了嗓门,“你们说,这队里的钱是谁的?”
“应该算是公家的吧?”老牛倌低声地说了一句。
老主席没有说话,只是扫了他一眼。
“不对!队里的钱是我们大家的。”
众人的目光一起投向了窗口,是一个小嘎子站在窗外。
“说得对!说得好!”
众人的目光又刷地转了回来。
“我们是集体所有制,队上的钱就是我们全体社员的钱,是我们大家的钱!”
老主席顿了一下,用手中的烟袋杆点着老牛倌,“你呀,白活了那么大!还不如一个小嘎子明白。”
社员们都笑了起来,老牛倌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老主席接着又说:“现在,我们把国家的救济款给了五保户,那队上省下的钱不也是大家的吗?”
社员们交头接耳起来,刚才不满的情绪一扫而光。
马主任悄悄地向后退了几步,在自己的凳子上坐了下来。他心里又是嫉妒又是佩服,老主席的几句话就把场面给稳住了,而且道理讲得简单透彻。
“老牛倌,你说,这个救济款你粘没粘光?有没有份?”
老牛倌这回可没站起来,他昂着头、晃着身子,笑着说道:“老主席,让你这么一分析,我还真是觉着粘了光,有了份!”
大家都哄笑了起来,还有人对着他指指点点。
“救急不救贫,是上级传达的精神吗?不是!”老主席又把目光对准了孙老板,“我们怎么能把一个车老板道听途说的话当真呢?”
孙老板吐了下舌头,做了个鬼脸,把头低了下去。
“有人说,我今年娶儿媳、盖房子,拉了饥荒。没错,是拉了饥荒!可是没关系,勒勒裤腰带,几年也就还上了。”
老主席再次用烟袋杆指着老牛倌,“不是我盯着你,是你刚才拿我说事!我还没老糊涂呢,国家的救济款怎么会去救济娶儿媳呢?”
话说到这,大家也觉得刚才的说法有些荒谬。老羊倌捅了老牛倌一下,“怎么样?拍马蹄子上了吧!”
老牛倌眼睛一眯,脖子一梗,“没事儿!我才不往心里去呢,这是老主席高看我一眼。哼!”
老主席的脸上现出了笑容,话声也和缓了,“今年国家给的救济款跟去年一样,大家说该怎么个发呀?”
“那就跟去年一样呗!”
一个知青忍不住了,大声地喊了出来。刚才老主席的一番话,让知青们个个都很兴奋,这是他们下乡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社员大会。
社员们纷纷地回过头,老主席也投来了赞许的目光,点了点头,然后大声地问:“大家说行不行啊?”
“行——!”
社员们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会场瞬间充满了欢笑。
老主席侧身退到了一旁,看着马主任说:“老马,再讲几句吧!”
马主任猛地站了起来,挺胸来到台前,大手一挥,“散会!”
“噢——”
社员们纷纷起身,欢呼着向外拥去。
老羊倌低着头拼命地往外挤,老牛倌在后面死命地拉住他的衣服,不住地嚷嚷:“你别走,你别走!刚才说什么来着?现在说个明白!”
众人都笑了,看着这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老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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