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徽长江以南叫皖南,黄山全域是皖南中心,谭家桥是地图上能找到的一个乡级区划,中心点,我落户在那儿。
我在这个皖南山区居住了足足五个春秋,连头搭尾,七个年份。在人的一生中不长,却是生命的精华时段,青春年华。当秋天的傍晚来临,看着夕阳从山岗的一个豁口里落下去,不由自主的会去想啥时离开这座山,其余时光与大自然混在一起。太阳上山又下山,花开又花败,草棘兴盛再枯萎。对“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最熟悉不过。
皖南山区是安徽比较富庶的地方,平均海拔六百米,高高低低的山坡长着竹,木,茶,平缓的地方也种稻、麦。茶林场是上海向安徽租赁的一块方圆数百公里的山峦,用于安置上海的知青,编制县团级,取名上海黄山茶林场,知青一万人。我就呆在其中一个山岗上,海拔八百米,过去有个庵堂,地方小故叫螺丝庵,螺丝壳里作道场说的便是。
在那里,我知道了山是隆起的土,一堆一堆勾连起伏,延绵不绝;山与山间有沟壑,深的叫峡谷,浅的是溪涧。山的坡面有褶,凸出为梁凹下是洼。在那里,我见到溪涧一边长着粗壮的毛竹,笔直中空,苍翠碧绿,根根紧随,连片漫坡,风吹竹冠,沙沙作响;一边杂树成林,藤蔓披拂,色彩斑驳,野花野果,贴地荆棘纵横,向天千叶争光。在那里,我感受秋雨潇潇,雨停,树叶上积攒的水珠掉进脖子,一个颤栗,天气好凉啊!此时做个深呼吸,能闻到泥土湿漉漉的味道,腐叶的味道,果熟的味道,草木清香的味道,还有雨水的味道,整个甜津津,神清清,气爽爽,以后知道这叫所谓负氧离子的味道。放眼四野,独我一人,顿觉空旷寂然,一场秋雨一场凉,再来几场好回家?过年,我们总是要回家的。
我住的是个半山腰,我住的房屋是个土打垒。一排房屋隔三间,隔到山墙高,上面串通。隔壁女声尿尿,滋到痰盂罐声如雷贯耳。最放松的时侯是仲夏的傍晚。水沟里洗去了一天的汗水,抬只碗蹲在屋檐下扒饭,像一排鸟站在树枝上,眼睛看那头走过来端着饭盆去厨房打饭的女生,品头论足。丽美一晃一晃过来了,眼睛一斜一斜的,其实是瞄男生,看得不大方。此时,明辉会冷不丁叫一声,丽美!丽梅一惊,饭盆掉地上,饭菜溅一地。明辉不笑,跟在丽美后面的宝娣哈哈哈笑弯了腰。丽美斜着眼睛嘟挪一句,痴喽!一条黄狗跑来,舔尽一地饭菜。
当时比缺肉少油更饥饿的是荒芜的精神生活。有年秋天听说场部放《红楼梦》,个个喜形于色。早早收工,早早晚饭,早早拾掇。女生嘛涂点生发油,头势亮光光;抹点百雀羚,面孔香喷喷。男生嘛,脏衣服里挑干净的,好比矮子当中拔长子。毕竟到场部去,毕竟二十刚冒头,我们兴奋着并快乐着。那天走那条羊肠小道觉得特别宽敞,特别轻松,有点脚下生风的感觉。太阳还未完全落山,余晖抹在山岗上,金黄的,橘黄的,蛋黄的,层林尽染。我们穿过毛竹林,穿过杂树林,穿过松树林,穿过杉树林......我们穿过秋天的树林。我们知道,我们要去看林黛玉,我们听说过林黛玉。
电影放映完毕,礼堂灯亮了。知青的脸上有泪痕,还有窸窸窣窣吸涕声。这是一场洗礼,一场艺术的洗礼,一场委婉的柔情的舒缓的情感洗礼。我们从来没有被如此资产阶级靡靡之音的熏染过,我们目瞪口呆。我们一直生活在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环境中,我们必须牢记以阶级斗争为纲,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们视检举揭发,打小报告为积极要求进步的标志,至今,我看到我们的社会仍然在使用举报的武器,举报万试万灵。然而,一场问紫娟的电影一下子摧毁了我们二十年垒砌起来的防火墙,我们被烧得分不清东西南北,我们暂时忘了阶级斗争,忘了举报谁被资产阶级靡靡之音俘虏,哭的稀里哗啦,我们开始认识并体验什么叫情感。时针已指向深夜十一点,一群二十出头上海男女知青踏着月色的山路,穿过月色下溪涧,踏着小溪中的鹅卵石,看见清泉在月色下泛着光亮的流淌;我们再次穿过杂树林、杉树林、松树林,月光从叶缝中照在松软的松针铺就的山道上,一路高唱刚学到的“问紫娟,妹妹的诗稿今何在?”青山回响“问紫娟,妹妹的诗稿今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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