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暑假大热天里…… 野性、顽劣,是男孩子的天性。大凡男孩子,哪怕再斯文,都会有瞎野、淘气的一面。我小时候便是如此。 幼时的我,非常瘦弱,经常生病,身上似乎没有一点野性的影子。我很斯文,大概从读小学四五年级起,就喜欢看报纸听广播了。那时休宁县城胜利台广场入口处边上就是县文化馆,里面有个阅览室,《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参考消息》和全国各省市自治区的报纸都有。每逢节假日,我都会去看报纸。那个年代,我家住在草堂巷口,家门口斜对面文昌坊巷口就有一个广播喇叭。在大人的影响下,我养成了注意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每天早晨六点半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和晚间八点整的《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的习惯。此后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有了电视新闻联播可看之后。我的这个习惯,也就促使我从小在学习成绩上就是语文好于算术。进中学后,我的这点长处还派过一点用场呢:我是从小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的;那年月奶奶是街道干部,经常要组织群众开会学习。要学习就要有人读报纸;而街道居民基本是家庭妇女,居委会文书也不例外,实际上识不了几个字,一篇文章都读不下来;所以奶奶就只好叫我去读。第一次就读得不错,大人们交口称赞。以后也就读了好多次,使得奶奶脸上很有光彩。 然而,瘦弱斯文的我,也有着天生野性的一面:到胜利台篮球场上去爬篮球架,在马路上追爬手扶拖拉机之类,都干过。记忆中,我最为淘气之时,是在读初一那年。在那个暑假大热天里,我干下了一系列顽劣、荒唐的事。 那年月,虽说是“不读书”的年月,但也还有一些不多的暑假作业。孩子们往往都是玩心重,先把作业丢到一边,玩了起再说。拖到快开学时,积重难返了,就短斤少两地凑;到报名时靠碰运气蒙混过关。实在混不过去,那就只好硬着头皮挨几句骂,回家再补吧。我就是这样的。那年暑假后开学报名时,我手里拿着几本短斤少两的作业,心里七上八下地来到班主任汪家琪老师房间门口。因为他当时正在同一位家长谈话,便对我说“先放这里吧”。我赶快转身就跑,以为已经没事了,大喜过望!遇见某同学时,我禁不住把这蒙混“成功”之得意张扬了出去。哪晓得这个同学听罢,不声不响立即去汪老师那儿“检举揭发”了;并且衔汪老师之命回头追上了我:“汪老师叫你去!你骗老师……” 我魂都吓掉了,又不敢不去,只好硬着头皮去见汪老师。“你好大的胆子!……”他高声吼道,眼珠子瞪得滚圆,一脸怒气。他是真生气了:我在他眼里一直算是个比较好的学生,他还让我当了语文课代表;然而我今天却做出了这等事,而且还炫耀! ……不过这等事在我身上也只此一次,后来不曾有过了。 那个时候的男孩子,时兴玩铁丝手枪。我的一个玩伴,他的拿过枪的老爸,就为他做了一把这样的枪:把一根足够长的、比较粗的铁丝对折并拢,扳成手枪结构形状,再用细铁丝缠绕绑紧;两根铁丝末梢处扳起约两公分长一小段,分叉成弹弓状,形成枪口;两侧头上用一段从废旧自行车内胎上剪下来的皮连接起来。子弹即纸弹,用小纸片折叠而成,弹头呈三角形,尖尖的。射击时,将纸弹挽上皮条,使劲拉到枪机处,压在下面的形似手扶拖拉机摇手柄的扳机上架着。这样,扳机一扣,纸弹便弹射出去了,可以打到十几米远。那把枪,我至今还记得,好像有真正的五四手枪那么大,做工非常精细,令我非常羡慕。那年月《地道战》、《平原游击队》之类“打仗电影”看得多,惹得我们心里痒痒,老想找一找“当英雄”的感觉。我这个玩伴,他家是临街的。有一天上午,趁他爸妈都上班去了,我们将他家大门虚掩起来,躲在门后;再将大门拉开一条缝,伸出枪口对着外面马路上,寻找目标等待机会。终于,一位上了点年纪的妇人手里提着一个大冬瓜即将从马路对面走过,“枪手”瞄准那只提着冬瓜的手一扣扳机,马路对面立马传来“哎哟”一声尖叫,吓得我们魂飞魄散,慌忙关上大门,跑到后院,从后门逃之夭夭…… 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社会上有一个“黑色”群体,叫做“四类分子”(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反革命分子和坏分子),属于“革命”的对象;通常在机关单位或街道上必须接受批斗,接受管制,参加劳动,接受改造。看着他们那唯唯诺诺、小心翼翼,见了人头都抬不起来的模样,我们这些顽童也就不禁动起了拿这些“敌人”来开开心取取乐的念头。某日,我们几个玩伴闲逛中恰好来到一个老“四类分子”家院外。不知谁带了个头,抓起一个石子就朝院内屋顶上投过去,砸在瓦片上,响声清脆。须发皆白的主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出来了,可怜兮兮地乞求我们收手。他见我当时只观望没动手,就说了我几句好话。可我一听觉得不对——《毛主席语录》我背得很熟:“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现在是“四类分子”在表扬我!于是我立马也抓起几个石子甩了过去。老人家摇摇头没办法,只好去找我奶奶“报告”。我回家当然重重地挨了一顿骂。做了坏事居然让“四类分子”告上门来,着实让奶奶气坏了,觉得太丢脸。大概爷爷也觉得我越来越不听话了,就写信给我爸爸妈妈,将这件事以及我在那个大热天里的其他顽劣表现作了通报。爸爸自然是回了一封好几页纸的长信,把我狠狠地批了一通。 ……多年后才晓得,这位被我们欺负的老先生,其实是一位非常有名望的、很值得尊敬的老人:解放前是休宁县商会会长;休宁解放时,在新旧政权交替过程中,做过很多好事。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可敬的老人,在那个狂热的年代里,却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分子”……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云走向,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成长环境。 就环境而言,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有时候的环境,把人变成了鬼;而有时候的环境,则能够把鬼变成人。 就孩子而言,顽劣来自天性,而荒唐则来自环境。 就下一代人的成长,就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希望和未来而言,那种热得癫狂、人妖颠倒、荒唐至极,尽显人性之恶的环境,的确不能重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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