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黑河,一个人的独行,徒步2000公里。
这样的旅程,听着就让人畏惧。什么人?为了什么,要进行这样的苦行?
2017年的夏天,我是看到一个兵团战友群里的帖子得知,宋再端为完成妻子的遗愿,徒步黑河的消息。由于是一个师(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1师)的,所以,特别关注,想知道他的后续情况。但那篇帖子之后,就没有任何消息了。于是,就决定联系他,可能的话,报道他。
几经周折,当我联系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到达北安,他们团当年所在地的境内,离我们团所在地孙吴县不远了。后来半个月的时间,我陆续报道了他的行程,和背景信息。
那之后,他又连续两年,在同样的时间,走了同样的行程。
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纪念他的妻子呢?上面提及的帖子里,只说是为完成妻子“想回黑河”的遗愿,但据我后来了解,不完全是,还有宋再端的主观原因。
关于遗愿,除了“回一趟黑河”,还有后来知道的“魂归黑土地”。
他妻子的两个愿望,都与一个水泥洞有关。
01 妻子的水泥洞宋再端黑河之行的终点,就是妻子吴少敏称之为“水泥洞”的地方。那原是一个侵华日军的工事,后来被妻子所在的连队用来做菜窖。妻子15岁“上山下乡”来到黑龙江,她的第一个工作就是看菜窖,不让土豆发霉发芽,定时倒窖(挪动土豆)。土豆变质,整个连队就没有菜吃,就会被迫后撤。而当时正值中苏关系紧张时期,这对连队来说,是天大的事。
据宋再端说,回城后的一段时间里,吴少敏经常会在梦中惊醒,说“水泥洞找不着了”。看来,水泥洞在吴少敏的心里是很重的。于是,他们几次赴黑河,在山里密林深处寻找那个当年的水泥洞。
吴少敏的水泥洞,洞口
可是,当水泥洞找到后,吴少敏的反应,却让所有人吃惊。
宋再端说,在进到洞子的最初的那一刻,吴少敏嘴里轻声地喊着着:“妈妈,我回来了……”。其实,远在天津的妈妈从来都没有来过这里。她这样喊,让人不解。
然而,更大的反应还在后面。
吴少敏用手抚摸着斑驳的墙壁,情绪急剧变化着。脸上迅速幻化着欣喜、凝重、和伤感的情绪。最后,竟至毫不掩饰地失声痛哭。
在宋再端的一段录像里,记录了这样的场景:她头抵在墙上,背对着镜头,肩膀因恸哭而颤动着。在场的一位当地朋友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事后说,“大热天的,她哭得让我觉着骨头里发凉……”
吴少敏为什么会这样?这洞子让她想起了什么?
吴少敏的这种近乎反常的反应,已经超出了我们理解的“故乡情”。一定是有着某种刻骨铭心的情感记忆在里面。是什么呢?
老宋能详细地说出当时的情景,描述着让人感到震撼、感到不解的这一幕。他描述的客观准确,能让后来听到的人相信、并受到相同的感染。但是,他却从未对此进行过解释,从未说起妻子当时心里想起了什么?我觉得,他如果知道,一定会告诉我的。
如果宋再端不知道,那么这个世界上恐怕就没人知道了。而这,也将成为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迷了。
吴少敏在水泥洞留影。墙上的字是战友们回去时写的。对面墙上也有吴少敏的留言。
对于这样一个谜,我们只能试图通过对她的那段工作和生活状况,做一些合理的推测了。
到黑龙江后的第一个春节,应该是最难熬的,想家。男生还好,有酒有欢闹,醉了,累了,也就睡了。女生就不一样了,有的会在那里默默地掉泪。就像儿童医院里排队打针的小孩儿一样,一个哭了,引得旁边人也跟着哭,传染。这样的情况几乎每个连队都有,没法劝,劝的人最后也哭了,来一个哭一个,最后一屋子都哭。思乡的情绪在女生排里蔓延着,直到她们哭痛快了。
吴少敏也对宋再端说过同样的的情景,她也哭过。
如果那个冬天,吴少敏也和其他人一样想家,如果她不愿意受到干扰,她会独自到那个水泥洞子里去吗?很有可能。大家一起哭,和一个人在寂静的地方默默流泪不一样。前者只在浅层,并且,相互干扰;而后者,则能让你走温馨的意境,独自和你想念的人在一起。
不只是春节,刚去的几个月内,都会很想家,她会常常在那个水泥洞子里,不受影响地回忆家的温暖,述说自己的思念,享受母亲的爱抚吗?我想会的。因为,她才15岁。
还有一个插曲。同宿舍有一位鹤岗女知青王淑贞,比她大1岁。 但是她可以像大姐姐一样,经常到水泥洞陪她,帮她倒窖,给她讲故事,讲《红岩》。
每到王淑贞来的时候,吴少敏总会提前把炉火烧旺,并给王淑贞烤好一个土豆。然后就静静地看着炉火,等着王淑贞。这是那个冬天里最温馨的一幕了。吴少敏的内心,会不会有那么一丝丝的,把王淑贞当做妈妈的感觉?很有可能。因为,她才15岁。
几十年后,在找水泥洞之前,吴少敏就找过王淑珍。但是,王淑珍已经去世了。吴少敏大哭。
安徒生童话中,卖火柴的小女孩在火柴的燃烧中,会看到自己的外婆。吴少敏在炉火中,是否也看到自己的母亲。
《卖火柴的小女孩》,小女孩幻想着,在外婆的拥抱里
又想起一个真实的景象:一个伊拉克孤儿院的小女孩,在地上画了一个“妈妈”,她蜷缩在“妈妈”的怀里睡了。“妈妈”的脚边,整齐地摆着自己的小凉鞋——任谁看了都会心痛得流泪。
伊拉克孤儿院里,睡在“妈妈”怀抱里的小女孩
伊拉克的小女孩会出现这种幻觉,当年15岁的吴少敏,会不会也出现过这样的幻觉?
那次,在水泥洞的激烈情绪平复之后,吴少敏对宋再端说了“我若离去,请让我魂归黑土地”愿望。
水泥洞和那里的记忆,是吴少敏精神上的家园。比起真实的家,那里似乎更能完美一些,离她更近一些。吴少敏是为了姐姐才下乡的,因为姐姐有病,不能下乡,她替姐姐下乡。那时的政策是,每家都要有孩子到农村去。这是一种无奈的选择。身在黑龙江边的水泥洞里,家和城市也因此变得有些伤感。
妻子对于水泥洞的感情,即便宋再端不知道深层原因,但也会理解,甚至后来也变成了自己的情感。有一年在黑龙江边,宋再端就说过:她的爱,就是我的爱......
妻子离世后,宋再端对黑土地的爱,将是双倍的:有他自己的,还有妻子的那一份。
02 离天最近的地方徒步中的宋再端,以及他和妻子的故事,有着一种传统悲剧的美,甚至让人产生一种《梁祝》里,“化蝶”的凄美幻觉。
——冬天,妻子说,夏天想回一趟黑河。
宋再端说,好,我陪你一起回去。她对那片土地的感情,他知道,他也有。
然而,妻子却在春天里不幸病逝。留给宋再端无尽的悲痛与思念。
夏天来了,仿佛听到妻子在远山的呼唤,宋再端启程了,背着妻子的遗像和遗物。
远方的那片黑土地,留下了他们的青春,见证了他们的初恋。自从恋爱后,他们就形影不离。他们在生活中,会经常聊到东北,聊到那些年的兵团生活。
山上,在妻子曾经工作过的水泥洞,宋再端将妻子的遗物和自己的头发包在一起,埋在洞边。这里将是他后半生的“归宿”。
宋再端就像风筝,把线交给了妻子,飞得再远,也会回到这里。连续三年,北京到黑河的公路上,每年的夏天,都有宋再端孤独行进的身影。他说,要不是照顾母亲,他会搬来黑河,在水泥洞里守着妻子,直到终老。
第一年的行程,由于不能准确预算好日程,不是每天都能住上旅店,有时会在路边宿营。睡在排水渠的沟沿上,有一次竟滚落沟里,浑身湿透。湿漉漉的身体,湿漉漉的心境。
行程都应该是往前的,但为了安全,有时也会选择往回走。
进入山区以后,露营会有更多的风险。因为,会有野兽出没。于是,为了安全,一般不在路边宿营了。
一天,天快黑了,他向司机问路,司机说,再往前走,几十公里之内没有旅店了,你必须往回走。此刻的心情,是不难想象的,极度的沮丧。
途中休息的宋再端
又一天住店,客满,一间余房都没有了,他只能又在外面露营。但好在是有人烟的地方,比在路上宿营要安全多了。
当人们都安歇以后,他爬到大货车上睡觉。
那夜下雨了,他不得不下车躲雨,发现驾驶室车门没锁,慌忙钻了进去。
夜深雨急,听着外面的雨声,必是一番“断肠人在天涯”的凄楚。
那年,在离黑河还有15公里的时候,他的腿不行了。一路走出的膝关节积水,已经严重到寸步难行了。这15公里,他走了6个小时。然后,就是在黑河的治病修养。伤好些回到北京,第一次见面,我见到的是一个有些跛行的宋再端。
当然,那一路,也不总是风雨,也有彩虹。
他说,路上的司机们都很好。水喝没了,只要他对着驶来的汽车摇摇水杯,人家就会停下来拿出暖壶给他倒水。还会给他一些路况和住宿信息。
有一天走了很多路,疲惫。在一个饭店,他说想喝粥。人家说没有,他还是执拗地念叨着,“想喝粥”。店主是个很有同情心的人,看到他恍惚的状态,于是说,饭店里没有,但是我家里晚上喝粥。
人家真的给他端来一大盆粥。说这话的时候,宋再端用手比划着,我估计,那盆应该有三、四十公分的直径——好大一盆!更让他感动的是,第二天一早,人家又给他端来一盆。
店主真是个好人!好人还有路上的司机,还有其他帮助过他的人。
此后两年的徒步黑河,由于有了经验,境况好了许多。但是再好,走2000公里,也是难以想象的。
他完全可以用其他方式来完成这段旅程。这段路,他坐过飞机,坐过火车,但都是回程。其实,完全可以把相同的交通工具用在“去路”上,几乎所有人都这样劝他。他和妻子的约定,也没有说是徒步。那么他为什么要坚持徒步?并且,一走就是三年呢?
第二年,我也恰巧在也那一时间去了黑河,并约好随拍了他的一段行程。到了黑河后,有一段对话,回答了这个问题。
黑龙江。夕阳中的江岸,晚霞映红了天际。不似以往,完成旅途的老宋,显得轻松健谈。于是,我又问到这个问题。老宋对他为什么用苦行僧式的方式来悼念他的妻子,做出了解释。
他说:“我必须走到她这儿,这是对我妻子的一种敬重。如果是坐飞机或者坐别的去,等于减轻了这种敬重。我没有别的可以表达,我只能一步一步地走到这儿,来表达我的心境”。
到达黑龙江边,老宋的解释了他对徒步的看法
他接着说:“我去过西藏,朝圣的心态......”他说了信徒们在去拉萨的路上,磕长头景象。
宋再端从另一条心路,走到了与苦行僧们相同的宗教境界。在极度的孤独与思念中,他已经把徒步黑河的路程,带到了信仰的高度。为了信仰,人会无所畏惧,甚至牺牲也在所不惜。老宋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态,来走这条路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在他心里,妻子是佛。
这就够了,足以说明他的徒步,足以回答人们的疑问。但是,这也并不是全部。
在北京的另一次交谈中,我曾问他:在路上走着,是不是觉得离天很近?他点头,说:是......然后,若有所思。我相信他,不是在敷衍。
我这么问,也是有缘由的。在宋再端得一段徒步的录像里(可能是用自拍杆),丛林环抱,蓝天白云,除了脚步,四周空寂。这种氛围,无疑会让人的内心有所感应。
我看到他的嘴角牵动了几下,接着便仰天呼唤:“少敏——你回来吧”,“你听见了吗?听见了没有”?声音回荡,飘向天空。无奈,绝望,悲伤、流泪......
宋再端在路上,仰天呼唤着妻子
我觉得,在这条路上,他能感觉到妻子的存在,能和她说话,能喊她、叫她,也能对着她流泪。
妻子在天上,这里离天最近。
我参加了第二年他妻子的悼念仪式,在从妻子的衣冠冢往回走的时候,他不见了。几个人回去找他,他却又回到了洒满鲜花的现场。他对妻子说:我明年还来。
宋再端再次回到现场,留恋地看着......
再一次往回走的时候,我问他,想过没有年龄、身体、生病、意外等方面的不利因素和风险?他没有想,直接回答到:真要是死在这条路上,是我的福分......
他早就想好,他就是要这样做。他还说,出发之前已经给家人写了一份东西,声明,一切后果,都由他自己负责。
他与妻子的感情,值得他这样做。并且,不这样做,他会跟自己过不去。他说过,他在家待不住了。
那时的状态,如果能与妻子重逢,他宁愿追随妻子而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化蝶”的意境。
我和他的朋友都在劝他,但也尊重他的选择。
宋再端真的给了妻子一份独一无二的爱。他对爱的表达,无人可以效仿。
现在,又是一年的夏,他还会徒步黑河吗?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记得去年的秋,他说过想去别的地方的打算。有些释然,他或许已经走出了先前那种让人担心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