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礼和堂传人 于 2020-4-29 17:05 编辑
今年七十四岁的我,虽然已经当了十多年的外公,但是至今没有忘记我的外婆,她的形象在我心目中依然鲜明,可亲。每天哄小外孙女睡觉时,我都会哼上几句“摇呀摇,摇到外婆桥”,尽管五音不全,口齿漏风,但我唱得很投入,她听得很开心,等她睡得很香时,我的思绪也飞回到童年。 我的外公“走”得早,外婆独自住在上海浦东陆家嘴一个叫烂泥渡的小村里。爸爸妈妈叫她搬到浦西来一起住,她却不肯,执着地守着外公留下的一幢破旧的二层小木屋,凭着她忠厚的为人和精湛的绣技,在小村里也很有人缘。外婆经常来看我们,穿着那件士林蓝的大襟衫,戴着印花土布的包头巾,挽着一只元宝篮,里面装着芦花鸡或麻壳鸭,还有我们爱吃的瓜果蔬菜。村里的乡邻乡舍都会羡慕地说:“外婆,到上海看外孙去啦”!外婆就会一脸自豪地笑着同他们打招呼。爸爸妈妈也时不时带我们下乡看望她,买点糕饼,布料或日用品。在十六浦或延安路外滩乘渡船过去,到东昌路码头上岸。黄包车夫拉着我们在鹅卵石铺成的蛋鸽路上一颠一簸地向前,我感到特别好玩,这是上海弄堂里没有的乐趣。 我很向往夏天,因为每当放暑假,我和哥哥就会去浦东外婆家的小木屋住上一段日子,那是很快乐的时光。 早上,我们睡到自然醒,下楼后,桌上摆好了各式各样的点心:馒头,稀饭,油条,方糕,馄饨,粽子等,每天调着花样。外婆还一个老早到码头边买来新鲜的鱼,虾,蔬菜。乡邻乡舍知道我们来了,都会送来各种好吃的东西:綳瓜,西瓜,老菱,珍珠米,南瓜子,甜芦黍等等。外婆家小小的堂前,每天都有好几个阿奶,好婆在刺绣,裁剪,纳鞋底,我们帮她们绕绕线球,穿穿针眼,剪剪碎布。 上午,隔壁的小哥哥会带我们去捉“财结”(蟋蟀),粘知了,摸泥鳅,弄得灰头土脸,晒得墨黑铁塌。外婆一边爱怜地责怪我们,一边帮我们洗刷干净,再端出香喷喷的饭菜。下午,等我们午睡起来,外婆已经烧好了绿豆汤,大麦茶,还有白糖莲心粥,用井水凉好,她一边在绣绷上描龙绘凤,一边笑咪滋滋地看着我们吃。外婆还会给我们买装在小竹笼里的叫蝈蝈,我们喂它吃毛豆子,挂在窗口听它叫呀叫。吃好夜饭,在道地的竹塌上乘风凉,吃西瓜,数星星,听故事。外婆会把楼上那张旧的宁波床收拾得很干净,铺上竹席。临睡前,她举着煤油灯,带我们踩着嘎吱嘎吱作响的木梯上楼,点上蚊香,摇着大蒲扇,哼上几句申曲(沪剧)哄我们睡觉,她的声音糯糯的,真好听。 十天半月过去了,爸爸妈妈来接我们,我们缠着外婆不肯走,要千哄万骗,才不情不愿地离开那幢小木屋。 一九五六年我十岁生日过好,因为爸爸单位整体支援大西北建设,我们离开上海,转辗南北,最后来到浙江,定居杭州。我长大工作后,只要有去上海开会,学习,出差,游玩的机会,我总会抽出时间去看望外婆,给她买点杭州的点心,给她一点零花钱,在那幢越来越旧的小木屋里陪外婆说说话。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因为城市建设的需要,浦东逐步开始征地拆迁,古稀外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幢小木屋,搬到打浦桥的新楼房与舅妈一起住。我去看她时,她很高兴地拉我到厨房看管道煤气,并且演示给我看,感慨地说不用发煤球炉子了。再后来,已过鲐背之年的外婆因病去世,爸爸妈妈赶到上海,与舅妈一起操办了她的后事。我因为在大西南学习,没有与外婆见上最后一面,留下终生遗憾。 从这以后,我去上海出差,总会抽时间趴在外滩的栏杆旁,眺望对岸钢铁水泥组成的丛林,神情是那样地专注和虔诚。我无意欣赏那现代化的建筑群,我深深知道,自己在光怪陆离的空间中,寻觅对岸那座小小的破破的木屋。 前几年带大外孙女登上东方明珠塔,我告诉她,这里曾经是外公的外婆家。她瞪大眼睛说,你小时候住那么好的地方啊?孩子,我无法用恰当的词语来向你解释,即使解释也是苍白无力的。但我心中永远铭刻着那座小木屋,惦记着那盏煤油灯,回味着那篮水红菱,想念着那只叫蝈蝈,更依恋着外婆那和蔼慈祥的面孔。
( 2020年春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