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春归来 于 2019-12-12 18:24 编辑
1971年秋到1973年夏,被称为“贫瘠甲天下”的甘肃省中部和定西地区已连续22个月没有下过透雨了。十几个县有200多万人缺粮,数十万人和家畜缺少饮用水。许多人家不但缺吃还缺衣被,有的家庭甚至两人合穿一条裤子,生活极端困难。 1973年5月末,在北京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西北小组会上,曾经是周恩来总理的秘书、时任甘肃省委书记的宋平同志,如实地反映汇报了甘肃中部和定西地区的旱情。当时周总理听了非常难过:“我们解放都几十年了,搞了20多年还是这样,甘肃老百姓还这么困难,国务院有责任,我当总理的有责任,对不起老百姓啊。甘肃农村的这些情况,我们过去都不清楚,没有派人下去调查了解,我们国务院有官僚主义。”说到这里,周恩来禁不住伤心落泪。 中央工作会议结束后,周总理立即组织8个部委的12位司局长参加的国务院工作组,由农林部、商业部副部长和水利部的部级领导带领近百名干部,奔赴甘肃,与甘肃当地的同志一起,深人甘肃中部灾区第一线,对群众的生活、生产情况进行了深人的调查研究,随后上报中央,开始了声势浩大的生产救灾工作。 周总理指示军队和有关部门要组织救济工作,筹集粮款和衣被及交通工具,帮助灾区发展生产。不久,第一批5650.5万元救济款,12977万斤救济粮,130辆汽车以及解放军后勤部门库存的大批老式棉军服和老式棉军被,陆续运到甘肃,要求务必在入冬前分发到灾区群众手中。 二 为了确保赈灾物资的发放和生产救灾顺利进行,省委抽调大批干部,组成生产救灾工作组,分赴灾区地县,进行指导和监督。 我们局也在抽调之列,由梁副局长为组长,从局政治处抽调了我,业务处的老韩,与中国科学院兰州冰川冻土研究所的3名干部编为一组,赴武威地区古浪县开展工作。临行时,我们的头儿同时交给我一个任务,就是照顾好梁副局长。 8月中旬,我们省委赴古浪工作组乘坐一辆苏制“嘎斯69”吉普车,顺着甘新公路翻山越岭来到了古浪县城,当天住在了县委招待所。 古浪县隶属于武威地区,位于甘肃中部,河西走廊东端,乌鞘岭北麓,腾格里沙漠南缘,河西走廊最窄的地方,三大高原(内蒙古、青藏、黄土高原)交汇地区,面积5103平方公里。兰新铁路和甘新公路从县城边通过,全县只有一条河流,流量很小。 古浪县城不大,由东西和南北两条街道,稀稀拉拉有几个商店和国营食堂,显得很萧条。其余是小巷子,街面也不整齐,土平房土路。只有一座楼房,三层高左右,那还是县面粉加工厂的车间。下午四点以后,街上就很少看到人影了。 次日,工作组和县委县革委会召开会议,经研究讨论,先从基层试点,总结经验,以点带面,全县推广。最后决定,工作组先到民权公社蹲点并开展工作。 三 由县委书记带路,我们到了民权公社,住宿在公社所在地在金星大队的社员家。接下来的工作,就是访贫问苦,调查研究,了解情况。 民权公社位于古浪县东部,面积约225平方公里,东西是浅山,中间有些川地,有点水浇地,大部分还是浅山区的的“撞田”(就是春种秋收,平时也不管理,年成好了,可以收获不少;年成不好,颗粒无收,全凭撞运气,故名“撞田”)。因为这里的风沙大雨水少,社员们住的都是土木结构不盖瓦的平顶房屋,黄土夯成的院墙,家家都是火炕。做饭烧面煤,用风匣拉动助燃,晚上照明用的煤油灯。 这里主要是靠天吃饭,每到夏季,社员们收割完麦子,打场装袋,交完公粮购粮,所剩不多。为了以后的生活,家家户户都出去几个人,背着褡裢口袋的流浪到外地,主要是河西走廊的张掖、酒泉地区,挨家挨户讨点粮食,估计能凑合到次年夏收,便打道回家了。公社、大队的领导对社员缺粮也是束手无策,只能给他们出据证明,说明是筹粮度荒,便于接受相关部门的检查。对这些乞讨社员,铁路上也是网开一面,登上慢车的看看证明全都免票了。 四 这一年,由于省委工作组要来,县上、公社的领导层层下达指示,告诉社员,一律不能外出乞讨。所以,我们看到的是家家户户都有人。 尽管受灾,淳朴憨厚的农民看起来也是不错的,打着补丁的衣服上虽然落满尘土,但晒黑的脸庞上没有显出面黄肌瘦的颜色,精神也振作,对省委工作组的到来面带笑容,鼓掌欢迎。 我们工作组6人和司机,安排在三家社员家住宿。冰川所的3人安排了一家,我和业务出的老韩及司机任师傅住在一个大妈家的上房里。这家儿子在城里工作,家境相对来说也还可以。平时,家里只有老两口和还未出嫁的丫头。他们为我们打扫屋子,烧开水和冷天烧炕。大妈开朗健谈,她的丫头朴实活泼,住在这里,我们也很舒心。 梁副局长的食宿安排到一位老大妈家,她的儿子是吃皇粮的国家干部,她孤身一人在家。刚新建的土木结构的三间平房,坐北向南,隔成两室,一大一小,收拾得也很整洁。给梁副局长安排的是左边的小屋,里面有一张桌子,有火炕,就是房门还没来得及安装,只是挂了个布门帘。 到农村基层蹲点,都是在社员家吃派饭,每天一家。每天的三顿饭交五毛钱,一斤粮票。另外,再按天数给房东家适当地交点开水费。 工作组下乡吃住都是有规定,要住在条件稍微好一点的贫下中农社员家。头一顿饭,我们是在生产队长家里吃的,羊肉揪面片,还有一个凉拌茄子,吃得可口舒服。 我们吃完饭刚离开,次日要去吃饭的那一家的女主人,偷偷跑到我们刚才吃饭的那一家,悄悄问道:“你们给工作组吃的啥饭?”那家的女主人如实回答了此后,第三家也是照此办理。总之,就是不能比前几家的的茶饭差。据说,此后就成了惯例。 次日早点,我们吃了点葱油烙饼,炒鸡蛋,跟着梁副局长就开始了解情况。 梁副局长原是兰州市委书记,抗战时期的学生党员。全省10个行政10级的领导之一。文革中被打倒,直到1973年解放出来,已是六十七八岁高龄了,就在我们局安排了一个副局长的职务。 梁副局长不愧是老干部,一到基层就显露出老八路的作风。他在生活上不讲究,说话和气,一点没有架子。有时爬高上低的,我馋着他,他把手一甩:“我还没那么老!”他一天尽逗冰川所的一位三十出头的,带着浓厚陕北口音的老张:“小张啊,好多天没喝小米汤了,馋不馋啊!”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我们背后都亲昵地叫他“老头子”,跟黄埔生叫他校长蒋介石一样,充满亲切和敬佩。 梁副局长带领我们挨家挨户进家访问,了解生活状况。很快我们就对这里的情况有了初步的掌握,对开展工作心中也有了底。随后由老韩执笔,“老头子”把关,我把定稿再誊写一遍,上报省委。 8月的民权,庄稼已经收割完,田地已是光秃秃的,唯有社员的自留地很显眼。这里有水井,可以用水浇地。白菜玉米洋芋萝卜等等,留下点自家吃,大部分拿到集市上去卖。一到晚饭后,自留地里浇水的、薅草的、培土的、采摘的……,显得很热闹。因为劳动工分值很低,一个工分连2毛钱都不到,所以,这是他们唯一能找点钱的宝地。 我们到一家老贫农家,梁副局长问起对生产救灾有何想法时,五十多岁的老汉毫不犹豫地说:“我们相信共产党会领导我们过了这一关。”然后又赞叹地说:“新社会就是好啊,我们受灾去讨要,毛主席还给我们准备了不要钱的火车。”听了这话,真让人哭笑不得,但对他们这种纯真朴素的感情深受感动。 五 梁副局长在县委书记的陪同下,到各公社调查了解灾情去了,我们的任务就是参加社员会,了解他们的想法和征询赈灾物资的发放办法。 民权大队有好几个生产队,我们分成两个组,分别逐队参加社员会。 农村开会基本上都在晚上,各家来一个男爷们当代表,会场就在饲养院。队长介绍了开会的目的,然后提出需要救济的社员名单。 沉默了好一阵,有位大胆的社员说了:“我们是灾区,大家都一样。毛爷爷的光我们都要沾上些么。”这话也不错,但按有关政策,还是要“轻重有别,不撒胡椒面。” 梁副局长调查回来了,先转了几个公社,又带着我们5人跟他一起再到其他公社。 这次没有再让县上的干部陪同,我们自己出发了。从民权公社一直向东行,目的地是土门公社。当吉普车进入土门地界以后,一片荒山秃岭,连一棵树都见不到。一路打听,进了土门公社才看到,社员们住的都是半山腰挖的窑洞。不到跟前,都不知道这里还住着人。 我们在公社的会议室听取了领导们的汇报,梁副局长又做了指示,在公社的职工灶上吃了一顿洋芋面片,就继续前行。到了有个叫炭山岭的山梁,小车引擎发热,需要冷却一下,就在山梁停了下来。 下了车,我们看到路旁一个洞口,洞旁有一堆煤渣,还有一个磅秤,秤边站着一个人,好像是负责过磅的。老韩好奇问道:“你们这是干啥?”那人回答:”挖煤。” 我们向前观看,一个口径不到1米的洞口,黑咕隆咚的,看不到底,只有一架简易的木梯,从那里搭到洞口。 原来这里的地下有煤炭,但储藏量太低,没有规模开采的价值,就交给当地的社队企业,都是些小煤窑。 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一个人从洞口里的木梯上爬了出来。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农民,戴一顶有矿灯的柳条安全帽,挑一个小扁担,前后各挂一个柳编小筐,里面装着煤块,他赤着上身,只穿个裤衩,落满煤灰的身上被汗冲洗,露出流出一道道肤色来。 他把两只筐放在磅秤上,过磅员记下分量,给了他一个纸牌,他挑起担子,又下井了。 看到这里,我们震撼了。我们从电影上看到的是,矿井的巷道里都支撑着枕木,用风钻在那里开采,再用矿车拉出去。谁能料到,小煤矿采煤竟然如此落后危险。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挑一担煤出来也就一角多钱的工钱,一个月天天下井,能挣40多块钱。就这,好多社员还争不上呢。这件事,好多年后还印在我的脑海里,久久不能散去。 随后我们继续前行,到横梁公社了解完情况,连水都没喝一口就直奔黄羊川公社。听完汇报,在公社吃完饭,当晚,直接回到县城。后来有人告诉我们,横梁的水不能喝,喝了拉出的大便都是黑的。这样恶劣的环境,不知这里的社员们是怎么生活的? 回来后,又将这里的情况书面报给了省委。 六 我们返回民权,大队书记陪同我们一起走访,梁副局长要到最穷的社员家去看看。 书记长期在基层,谁家的情况他都了如指掌,说起来如数家珍。在这里根据他们掌握的,最穷的要数“杜憎憎”。这里的人把难缠惹不起的称之为“憎”。这个社员姓杜,家里人口多,又好吃懒做,一年挣不了多少工分,把家里的房屋都换粮食吃了。分的口粮不够吃,就去找生产队长、大队书记和大队长去要。如果不给,他就带着自己的娃娃端着饭碗,蹲在队长、书记的家里,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把干部们整得没办法,只好给上一点对付过去再说。几次下来,干部们提起他来头就疼:“这个家伙憎滴歹!”于是这个“杜憎憎”外号就传出来了,在全公社都出了名。 这里是两条土路的交叉口,两旁的土地要比土路高出许多,在交叉口的西北角,有一个土窑洞,也没有门,只是挂着一个破布帘。洞口不到一米五,旁边开一窗户,也就两尺方圆吧,糊着报纸。书记指指:“这就是杜憎憎家。” 书记对着窑洞大声喊道:“老杜,省上的领导看你来了,出来吧!”话音未落,洞口一个人弯腰走出来,四十岁左右,瘦几麻杆的,衣服褴褛,满脸灰土。见到我们这些人,有点惊慌不知所措。书记问道:”老杜,省上的领导到你家看看行么?”他连忙点点头。 于是,梁副局长和书记就进去了。他们看了一下出来,就询问“杜憎憎”的家庭情况。我们乘此机会,也弯腰钻进窑洞,观看了一番,看得我鼻子直发酸:地上铺着一层土坯和麦草,再铺上一张破羊毛毡。旁边有个土锅台,安着一口铁锅,锅台上摆着几个粗瓷碗,锅台下堆着一些用来烧火做饭的麦秸谷草。“炕”上面坐着一位披头散发、灰尘满面的中年妇女,身上盖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被子,一脸尴尬地看着我们,(后来才知道,他们两口子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地上有三个小孩,都穿着一件破上衣,精着沟子(屁股)蹲在地上,惊诧地看着我们。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赶紧出来了。 这时,梁副局长正在教育“杜憎憎”:“老杜啊,党和国家一定会帮助你们度过难关的,但是也希望你以后要改改毛病,勤劳才能致富,你们家才能过好日子。你瞅瞅全大队,有几个像你这样的,你可是个男爷们呐!”说得“杜憎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连连说道:“是是是,我会的,我会的。” 我们又去了几家贫困户,再怎么穷,都比“杜憎憎”强,至少还有几间房子,能避风遮雨,烧火做饭。 此后,我们经过仔细广泛的的调查研究,搜集到不少生产自救的典型,梁副局长在多次的群众动员会上,精心宣传和推广,只是在那“割除私有制尾巴”的时代,成效甚微。 七 10月下旬,摸清情况以后,县上经过反复的斟酌权衡,按照省委和省革委会的要求,开始了赈灾物资发放工作。先是让各生产队拿出人员方案,多次征求社员意见,张榜公布,三榜定案,然后上报大队。经过大队的审查,公社审核汇总,报到县上。县上再根据名单和掌握的情况,将救济粮款、衣被运到公社,按顺序逐级领取,最后发放到灾民手中。那时,一切都是公开透明的,所以没有发生以权谋私、多吃多占等不良现象。 救济粮每家都有,但救济款、衣被还是根据具体情况因人制宜。像“杜憎憎”一家,救济的比较多。生产队还帮助给他家盖了两间简易土坯房,让他一家过冬。 没两天,一些灾民穿着黄军装出现在街头巷尾,一段顺口溜也开始流传:“盖着黄被子,穿着黄军装,拿着人民币,吃着救灾粮。” 工作组的任务完成了,我们又回到了单位。以后开车到河西走廊出差路过,由于甘新公路不进县城,而且还有兰新铁路拦着,再没进过古浪县城,更没到民权去过。就不知以后尤其是改革开放后的情况了。 几十年过去了,在古浪灾区的所见所闻却终身难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