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侯美度 于 2019-4-10 14:57 编辑
1961年夏天,我从许三小学毕业后,考上了上海市市东中学,此校离我家约两里路。
市东中学创办于1916年,由我们纺三宿舍8号聂崇伟的爷爷聂云台(时任上海中华商会主席),根据其父亲聂缉椝(曾任上海道台,即上海市长)遗愿创办,取名聂中丞华童公学,后易名为缉椝中学,1949年始称市东中学。
我考上市东中学,成了我家的喜事,我还因此得到了一件奖品——一条新连衣裙,让我在开学的那天穿上它,开始新的求学之路。
1961年正处于三年大饥荒时期,市场上棉布短缺,买布要布票。这一年,每人只领到1尺6寸布票,做一件连衣裙该用几个人的布票呵?
我的新连衣裙的布料是我大叔叔送的,他从北京到上海看望他的妈妈,及我们全家时,带来了一块很长很长的布料,足够全家5位女性每人做一条连衣裙 。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长的布料,当下就惊奇得不得了。不料,更大的惊奇还在后面呢。
大叔叔说,这块布料叫人造棉,它不是用棉花织成的,而是用人造纤维织成的。
大叔叔还说,人造棉是外国人发明的,他工作的轻工业部通过引进外国技术,用棉花杆子等作原料,生产出人造棉。他送给我们的人造棉就是试制品。
真是不可思议!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人造棉这个词,也是第一次看到人造棉,当时的心情只能用震惊这个词来形容,它的出现颠覆了我13岁以前的认知。
大叔叔似乎意犹未尽,他又亮出一件宝物,也是我闻所未闻的东西,这件宝物叫尼龙绳,它只比头发略粗一点,
大叔叔说别看它细,它比手指粗的钢丝还牢。这款新产品也是他们轻工业部最新研制的,用外国技术从石油里提炼出来的。
石油变成绳子,这真有点像童话里的点石成金了!我又一次跌入惊奇中。
我从小就向往探索未知世界,这两件宝物的出现,更是让我沉醉于其中而不能自拔了。
大叔叔送的人造棉非常漂亮,布面上印着绿底白点图案,白点比乒乓球略小一点,绿是柳叶绿,白是梨花白,有一种令人神怡的春天气息。
我的连衣裙是在一家颇有名气的裁缝店做的,小圆领,短袖荷叶边,腰际2根长飘带,是我自己挑选的款式,也是我自己去取成品的,由于这是我第一次独自乘车,结果把方向乘反了,只得下车重乘。
大叔叔大名侯文彬,他的人品恰如他的名字。他中等个子,文质彬彬,温润如玉,他脸上有一个单酒窝,我也有一个,我们都是遗传我恩奶的单酒窝。每当他笑起来的时候,总是给人甜蜜蜜的感觉,他的脾气也是出奇的好,我还从来没有看到他发过一次火呢,哎呀呀,我的恩奶怎么会养出这样一个万人喜的儿子呢?
恩奶一家原来住在上海延安中路同康里。大叔叔跟着大哥,即我爹做一些抗日救亡工作,譬如他们在扶梯夹层里放一些上海地下党的进步书籍,供抗日志士传阅等等。
抗日志士金先生是他们的邻居,不幸被日本宪兵杀害了。爹爹便向恩奶要了钱捐助金先生家属,为了躲避株连,全家人就搬到乡下西钱塘住。
西钱塘附近有联义山庄,此处林密草深,是做秘密工作的好场所,因此,上海地下党负责人常常到此处开会或练射击。
每当他们到联义山庄活动,全家人便忙开了:爹爹和大叔叔的任务是望风,爹爹换上一身连体工装,手拿猎枪,去田间打野兔、野鸡,而大叔叔则骑上自行车转圈;恩奶烧咸肉黄豆咸酸饭及其他上海小菜,小叔叔在灶头下添柴火。
刘宁一、刘长胜、张祺等上海地下党负责人多次吃恩奶烧的饭菜,他们交口称赞恩奶烧的饭菜香、好吃。
1945年3月,爹爹送两个亲弟弟到苏北解放区参加抗日救亡工作,大叔叔留在解放区,二叔叔则参加了新四军。
解放后,大叔叔在轻工业部工作,他们全家住在北京。从那时起,书信往来成了我们两家的主要联系方式。每到学期结束,我们小孩子都要向大叔叔汇报学习成绩。
记得有一封信大叔叔写他到贵州蹲点的为难事。当时,工作组安排他到少数民族家中吃饭。且不说那些饭菜他看着反胃,最令他生畏的事,他必须像他们一样用手抓饭菜,而不能用筷子。工作组有一条纪律规定不能搞特殊化,他不能违反,只能硬着头皮用手抓饭菜。
还记得他给我们带来了几瓶云南白药,米色的药粉装在约一寸长的玻璃瓶里。他说云南白药是治疗跌打损伤的特效药,尤其是瓶里的一粒保险子药效最好。又是我的第一次,开眼界了。
有一年夏天,恩奶从北京旅游回上海,我在弄堂口接到她,只见她捧着几只纸盒子,最下面一只比脸盆还大。恩奶讲这些都是小虎买的,小虎是大叔叔的乳名。
拆开盒子一看,所有的盒子里装的都是北京蜜饯,各种各样,什么品种的都有。早就听说北京蜜饯是蜜饯中的极品,其中茯苓饼最为上乘,它原是清朝末年的宫廷食品,其圆如满月,白如雪花,手掌般大小,吃到嘴里,甘甜无比。不用说,吃茯苓饼又是我的第一次了。
文革中,大叔叔曾调到国务院接待站工作,后又调回轻工业部。1974年,我和大弟在河南省中牟造纸厂当工人,一天,大叔叔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原来,他到郑州出差,利用休息时间,乘了长途汽车,又步行2里路,到纸厂看望我们,望着风尘仆仆的大叔叔,我楞住了,感动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要知道,我当时还没有平反,还是所谓反革命集团的成员,别人唯恐避之不及,而大叔叔却不怕牵连。我想,在内心深处他鄙视那些草菅人命的权贵。
我的二叔叔也是好样的!他穿一身军装走进上海第五毛纺织厂,他不仅到隔离室探望了被非法关押的大哥,还找了厂领导谈话,他提出必须严格执行党的政策,保护他大哥的人身安全。
我们姐弟七个个个也有骨气!我们不仅没有在当面批斗过我们的双亲,更没有在背后检举过他们。1970年、1971年我被非法关押在复旦大学时,我也没有揭发过我的双亲一个字!
有一次,在一个小型批斗会上,所谓的革命师生轮番污蔑我父亲是大叛徒,逼我揭发。我忍无可忍,突然冲出一句:“我父亲不是叛徒,我要为他翻案。”此言一出,我浑身轻松,心灵的枷锁瞬间化为乌有。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鲁迅先生,这是您的名言。我用我的行动诠释了您的名言,我,选择了重生,决不选择沉沦!
善哉!我父辈四兄弟、我平辈七姐弟都是大写的人!
因为,我们拥有一个好母亲、好祖母,这个好母亲、好祖母是我们共同的大树。
在小学时,我家来过一个堂叔,大名侯宝发,他只来过一次,就这一次还闹出了笑话。
那天,一个年轻人拎着一盒点心进了我家。“妈妈,我给你送点心来了。”他说。
恩奶笑容可掬地招呼他坐下,还把站在门口看的我和弟弟叫到她跟前:“这是宝发爷叔,快叫爷叔。”
我们对这位爷叔有点害怕。因为之前恩奶告诉我们,乡下宝发刑满释放了,要来看她。我们年纪虽小,也晓得从监狱里出来是件可怕的事,所以,我们叫了爷叔以后,就躲得远远的看。
宝发爷叔打开盒子,听到恩奶有点惊奇地说:“宝发,盒子是空的,里面啥个点心也没有。”
“妈妈,我今天要来看你,特地到店里买了一盒好吃的点心来孝敬你。在路上的辰光,我嘴巴馋唠了,就从盒子里拿出一块点心吃,后来又馋唠了,就又吃了一块,就这样。等我走到你妈妈家,我已经把点心全部吃光了。”宝发爷叔大言不惭地说。
“啊。”我和弟弟失望地叫了一声。
“宝发,只要侬想到妈妈了,妈妈就开心了。”说完,恩奶去给宝发爷叔烧水浦蛋了,这是她待客的惯例。
这桩事体一直在我家传为笑谈。在我们小孩子眼里,宝发爷叔老面皮(沪语:不要面孔),犯了言行不一致的错误,我们小孩子谁也不会去学他的坏榜样的。
写于2019年3月2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