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侯美度 于 2019-2-17 17:54 编辑
1959年、1960年、1961年是现在人们嘴里经常说的三年自然灾害,也有说大饥荒的。于我,是儿童至少年的过渡时期,记忆中,吃不饱吃得差是常事,然而,最令我不安和痛苦的事,却是第一次看见到纺三宿舍来讨饭的讨饭瓜子(沪语:乞丐)。
从大人的片言只语中,我了解到他们在自己家乡没有办法活下去,因而从外地逃到上海来寻找一条活路。我非常可怜他们。每当我看到他们衣衫褴褛、拖儿带女、手拿讨饭碗乞讨时,我的胸口就像被什么压住似的,有点难受。
听小弟讲,当年纺三宿舍流行这样一句话:“到55号去要饭,肯定能要到饭。”不错,我家是有一个救苦救难的菩萨,她不是别人,就是我的恩奶。
那时候,家家出现粮食不够吃的困境,我家也不例外。我不知道恩奶是用什么神法,把一粒米变成二粒米的。印象中,恩奶在米里掺了她叫麦头的粮食,还单独用麦头烧过麦头饭。恩奶说麦头是她乡下小姐妹小妹送的,它是压扁了的麦粒,烧熟了很香。(我现在发现恩奶那时讲的麦头就是麦片)
恩奶对讨饭瓜子经常说这样一句话:阿弟(或 阿妹)呀,阿拉粮食也不够吃,只好给侬一碗粥,菜也没有,给侬两根青头萝卜干,侬先填填肚皮。
恩奶的话里没有一点嫌弃他们的意思,倒像是在接待客人。恩奶有时还会塞给讨饭瓜子一二角纸币。恩奶平等待人的言行对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每当恩奶盛好饭,我会主动接过来,奔到门口,递给讨饭瓜子,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地吃完饭,再取回饭碗,我的心才会好受一点。
最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是:三个讨饭瓜子绝望的眼神。那天下午,天阴沉沉的,用恩奶的话说,天在作变。我当时在我家门前小径的西头玩,这时纺三宿舍大路上来了三个人,一个阿姨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手里牵着一个拿着讨饭碗的小男孩。
“各位爷叔阿姨,行行好,求求你们收下我的女儿,谁要,我就把她送给谁,我实在养不活她了……”说着说着,阿姨突然哽咽了。
阿姨的话传到我的耳里,每句话仿佛都是炸在我头上的响雷,天哪,这阿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怜的小妹妹,如果送人,她就没有亲妈妈了;如果不送人,她就会饿死。我是第一次亲耳听到有人要把自己的亲生骨肉送人,太悲惨了,我的双眼被同情的泪水模糊了。
许多爷叔阿姨从她身边走过,都向她摇摇手,表示拒绝。阿姨央求了一会儿,突然闭口不说了,带着两个孩子向后纺三走去,我呆若木鸡一路目送。
之后,我常常会想起他们,还会在心里祈祷他们不要分离,而要想办法活下去。
从1959年下半年起,副食品供应紧张起来,菜场经常发生缺货现象,买小菜都要半夜去排队,去晚了就会什么菜也买不到。
我家东面的龙江路菜场每天下午不定时会有活白鱼、活青鱼供应。一次,恩奶给了我十元钱,嘱咐我买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青鱼回来,我兴冲冲地挎上竹篮走了。
买鱼的摊头挤满了人。我排了很长时间的队,终于轮到我了,谁知我一摸口袋,十元钱莫名其妙地不翼而飞了,我赶快循原路找,眼睛瞄过我走过的角角落落,还是没有找到。这时,我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喷涌而出,这可是我第一次掉钱,吓得我不敢回家。
“小美度,不要哭了,跟恩奶回去。”不知什么时候,恩奶立在我面前说。
“不要嘛,十元钞票落掉了,我不回去。”我哭哭啼啼地反抗。
“落掉就落掉了,当伊送给穷人了。天马上要黑下来了,恩奶夜饭烧好了,跟恩奶回去吃夜饭去。”恩奶硬劲把我拖回家。
回家以后,全家没有一人提我掉十元钱的事,当然也没有责怪打骂等处罚。世界上有一个地方,无论我做错什么,永远不会抛弃我,永远为我敞开着大门,这就是我的家。
记得菜场供应最贫乏的是二次,一次是每户只分到一斤豆腐渣,还有一次每户只分到几片花菜叶子。
我们家的小菜每次都吃得精光,连鱼刺上的肉也被爹爹舔得干干净净。
那时上海有一种饮食补贴就餐粮卷,只能在饮食市场用,每月发一次,过月作废。
纺三宿舍大门外有一个卖酒酿圆子的摊头,二两就餐卷加1角钱可以买一碗。有一天我一大早去排队,还是去晚了,前面已有七八十人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一寸一寸地往前移,千盼万盼终于买到了一碗酒酿圆子,里面小圆子就没有几粒,几分钟就被我扫完了,吃完后,头还昏,腿还软。
还有一天,我、大弟、小弟到附近一家饮食店吃中饭,一人要了一碗阳春面,付二两就餐卷和8分钱。饿极了的小弟把桌上的一瓶酱油全部倒进面碗里了。
那时候,山芋是最受我们欢迎的,呵呵,一斤粮票可以买七八斤山芋,买回来,蒸来吃、煮来吃、烤来吃,想吃多少就可以吃多少,我们的小肚皮终于有了吃饱的机会了。
面对食品缺乏的现实,全家开展了生产自救。
恩奶在小花园里种上了茄子、丝瓜、花生、蚕豆等植物,还养了一只母鸡,这只母鸡与众不同,别的鸡每次生一个蛋,它一次生两个蛋,一大一小,大的如鸭蛋,小的如鸽蛋,大蛋有蛋黄,小蛋没有。
我和弟弟很好奇,想亲自观察母鸡是如何生蛋的?虽然,那时候物质生活贫乏,但是,我们小孩子的求知欲并不贫乏。在我们眼里,世界是无限的大,那里有无数个为什么在等待我们解答。
恩奶在大门背后放了一个旧草窠,这个草窠就是母鸡的家。
有一天,我观察到母鸡的鸡冠和脸红得像要滴血,这是它要下蛋的预兆,我赶紧找来大弟小弟,躲在大门的两只铰链的空档处偷看。大弟小弟是手脚不停的皮小孩,可是为了看鸡生蛋,他们和我一起不敢动,也不敢发出声音,生怕吓着母鸡。
母鸡跳进草窠,刚卧下来又跳出来,再跳进去,就这样跳进跳出好几次,最终它安静下来,卧了一会儿,站起来下蛋,先下一个大蛋,后下一个小蛋,生完蛋后,它也不怕辛劳,立即跳出草窠,昂起头啼“咯咯蛋、咯咯蛋。”
“我猜,母鸡肚皮里有一只老大的蛋,它为了省力,就把这只蛋变成一大一小两只蛋。”我兴趣盎然地假设。
我也养过几只小鸡,可惜只有一只小公鸡活了下来。
纺三的小人都知道皮虫是鸡最好的饲料。我和弟弟经常去采集皮虫茧,它有时附在叶子上,有时吊在一根细丝下,它有点像蚕宝宝结的茧,颜色是灰色的,外面还包有枯叶子。剥开茧,里面是一条黑黑胖胖的皮虫。
每次喂鸡都让我感受到呵护生命的快活。“答、答、答……”我一发出喂鸡的声音,小公鸡和母鸡就会随即从藏身的地方窜出来,我抛出一条皮虫,两只鸡就冲上来抢,我故意把皮虫举得高高的,它们就跳起来去吃。
……
可是,有一天,养得肥肥胖胖的小公鸡成了一锅鸡汤。满屋子飘着久违的香味,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只有我死也不肯吃一口,因为那是我亲手养大的小公鸡,我心疼地哭得眼泪汪汪。
离我家十里之远,有一座小岛,叫“复兴岛”。听说那里长满了新鲜欲滴的马兰头。马兰头是我们全家最爱吃的一道上海菜,做起来很简单:先把马兰头焯水,接着斩碎并拌入碎豆干,最后加些许盐、糖、麻油。
春和景明,上海四月天,我约同班同学殷小妹一同去复兴岛。我俩同是上海游泳队的小队员,每周要去南京西路新成游泳池的温室游泳池游泳。回来的路上,我俩为了省钱,往往步行七八里路,说说笑笑走回家。
这天,我俩沿着杨树浦路往东走,走过定海桥,来到复兴岛。岛上人烟稀少,有一些不知名的树长在马路边,野草野花到处都是,就是没有马兰头。我俩一点也没有泄气,还是兴冲冲地往前走。又走了几站路,看到了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树林,还有梦寐以求的马兰头。
马兰头实在太多了,我们只挑又肥又嫩的摘,摘下来放进口袋。因为我们是瞒着家人出来的,所以都没有带竹篮。直到上衣两只口袋、裤子两只口袋全部装满了,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复兴岛。
大弟小弟也常常瞒着恩奶摆渡到浦东,挑一些很浅很窄的小河沟拷浜,捉一些小鱼小虾回家,聊补缺鱼少肉的困境。
在这食品紧缺的三年里,爹爹去了更艰苦的崇明,参加围海造田的劳动,至今还记得爹爹在一封信里这样写道:这封信是在我的膝盖上写的,这里没有桌子椅子,也没有床,只有芦苇。晚上,我们睡在自己砍下来的芦苇上。
爹爹从崇明带回来的纪念品是芦苇鞋,用芦花杆编织而成,是他们的工作鞋,还带回一张他被评为围海造田先进工作者的奖状。
爹爹有休假,每逢休假,他都要带我们去乡下,或钓鱼,或挖野菜。野菜有马兰头、野荠菜、猪钻草、野草头等等,我们常常要挖一面粉袋的野菜回家,够吃半个月了。
听说,三年大饥荒时,上海郊区没有发生过自然灾害。恩奶的娘家在上海郊区张庙西黄宅,那里住着她的弟弟、我们的舅公一家,我们每次去做客,都吃得很好很饱。
他们住房后面有一泓池塘,池塘周围长着许多绿得发亮的树,时不时有鸟儿掠过,黄林祥爷叔领我们走到池塘边,叮嘱我们小心点,不要掉进水里。
爹爹是教我们钓鱼的老师。他先教我们从松蓬蓬的泥土里挖出红蚯蚓,接着教我们把红蚯蚓装到鱼钩上,然后教我们抛钓鱼线。
“你们要把钓鱼线抛得远一点,还要让一节一节的白颜色鹅管露在水面上。”爹爹讲:“如果你们看到鹅管动了,一定不要马上拉鱼线,而要让它沉下去再拉。”
小弟大弟在池塘南面钓鱼,爹爹带我到池塘北面,我照爹爹教的方法抛出鱼线,谁知,鱼线一落进水里,鹅管就像活了似的,左右游动着。有鱼!我兴奋地屏住呼吸,两手紧抓鱼竿,待浮子一下沉,我不失时机地往上一拎,一条大鱼跳出了水面,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钓到的鱼。
晚上,我们凯旋归来。恩奶把鱼倒在脚盆里,足足装了半脚盆。啊哈,这么多的鱼,全家又可以吃半个月了。
恩奶好奇地问:“长根,啥人钓介(沪语:这么)许多鱼?”
“姆妈,大多数是小美度钓的。”爹爹回答。
“嗷,这样看来,阿拉的小美度是海龙王的女儿投胎的。”恩奶讲。
纺三宿舍主马路上开着一家理发店,门牌号码60,只有一间房,一位理发师。我叫他长脚爷叔,他的腿比一般人修长,给人长身玉立的感觉。我看过他理发,他的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在做一个雕塑艺术品。长脚爷叔与其说是手艺人,还不如说是艺术家。
有人告诉我,到理发店去扫一次地,长脚爷叔会送2只发夹,这应该算是劳动报酬吧,于是,我也去扫了一次地,果真得了2个发夹。
长脚爷叔有一颗善良的心,他为讨饭瓜子腾出理发店的一角,免费收留他们,还免费为他们推荐东家。我亲眼看到十几个讨饭瓜子挤在理发店里。这些人很可怜,她们只求做一个有一口饭吃、有一个地方睡的不要工资的保姆。我家就有一个这样的保姆。
好几年之后,听小弟讲长脚爷叔在文革中被造反派打断了腿,按在他头上的罪名是小业主!这是什么罪名啊?简直荒唐至极!我悲哀、我愤怒!老天爷老天爷,你怎么能看着一位善良的好人残废而不管呢?老天爷老天爷,请你管一管,不要再让残害无辜的灾难发生了!
我家的小弟是个特别贪吃的小囝,虽然年龄只有八岁,饭量却跟大人不相上下。他不欢迎讨饭瓜子,怕他们抢了他的饭,他就吃不饱了。所以,他只要看到讨饭瓜子来到我家门口,就飞快地跑出来,把大门关上。
被恩奶发现后,恩奶说:小弟,千朵桃花一树生,天下穷人是一家。现在他们出来讨饭,阿拉要帮助他们;将来阿拉有困难,他们也会来帮助我们的。
小弟懂事地点点头。
爹爹也听说了,他为我们全家讲了《三家福》的故事。
围绕在爹爹身旁,听他讲故事是我们全家最幸福的时刻,恩奶、姆妈、姐姐、弟弟和我,一个也不落地聚集在2楼,或倚床头,或坐板凳,爹爹则站在中间讲演,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我们跟着爹爹踏进了另一个跌宕起伏的世界:
从前,在福建乡下苦竹村,有一个叫苏义的私塾教师,于大年三十赶路回家,途遇一女子欲投河自尽,他急速上前搭救。原来,此女是他同村船工施泮之妻。女子哭诉道,听人说施泮已淹死在海里,家里债主催讨,她已无活路可走。
苏义为了消除她自杀的念头,谎称施泮托他带一封家信和12两银子给妻子。施妻信以为真,收下了银子。
苏义妻等着用丈夫一年的束脩买米下锅,可是苏义已身无分文,他所有的银子都送给施妻了。无奈之下,苏义外出偷山芋,途经土地庙,他向土地神诉苦,恰巧被守山芋园的邻家孩子林吉听到,林吉十分同情苏义,暗中帮助苏义挖自家地里的山芋。林吉回家后,把自己帮助苏义的事告诉了母亲,得到了母亲的赞扬。
大年初一早上。林家母子备了年礼,去苏家拜年。走近苏家,听到屋里传出说话声:“娘子,吃块红肉。”“相公,吃块白肉。”两人十分诧异,这苏家哪来的钱啊?他们便从窗缝里看进去,看清真相后,差点笑出声来。原来,苏义夫妻在苦中作乐,把白心山芋叫作白肉,把红心山芋叫作红肉。
正巧,施家夫妻也来了,两家遂进屋拜年。施家感谢苏义仗义救人,慷慨疏财;苏家感谢林家助人为乐,雪中送炭。
三家人在一起过了个幸福年。
爹爹讲的《三家福》,让我懂得了这样一个道理:老百姓之间的互帮互助具有化解困难、收获幸福的神奇力量。
写于2019年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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