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侯美度 于 2018-11-20 20:44 编辑
1959年的一个夜晚,爹爹背着8岁的小弟和姆妈一起回家了,他们刚才到医院去了。小弟面无人色,软绵绵地伏在爹爹的背上,爹爹姆妈的额头都打着结。看样子,小弟伤得不轻,我们全家老老小小都在为他担忧。
深夜,我从爹爹姆妈的手里接过一个看护小弟的使命。爹爹嘱咐我,要像一个真正的护士那样,盯着小弟的右腿看。
小弟的右脚包扎着白纱布,内侧的皮肤里有一根红线,他的伤口被化脓细菌感染后,引起表皮充血、水肿,在体表形成了这根红线。目前,这根红线已经升到小腿肚,如果红线继续升上去,一旦超过膝盖,我必须唤醒爹爹姆妈送小弟到医院抢救。姆妈再三关照,千万不能让红线升到心脏,如果升到心脏,人就要死掉了。
纺三网球场西边新建一个竹制品加工场,外面用竹篱笆围起来,里面放着密密匝匝的竹竿和钢筋管。
当天下午,小弟翻过竹篱笆,爬上一棵大树采果子,他在树上爬东爬西,不料,一脚踩空摔了下来,右脚被埋在草丛里的铁丝扎破。这根铁丝穿过解放跑鞋、穿过袜子,穿过大脚趾和第二脚趾的连接处,鲜血不断从连接处冒了出来。由于流血过多,一到医院,医生就及时给他输了血。
爹爹背小弟回家,到达我家大门口时,爹爹讲:“小弟,是侬姆妈输血给侬,否则,侬就没命了。”爹爹又讲:“小弟,侬以后不要再闯祸了。”
小弟真是一个很皮很皮的小囝。5岁辰光,年幼无知的他,手里拿一只弹弓,到处弹“坏人”,还弹鸟、猫、树。有一次误伤了一个小男孩的眼睛。这下闯下大祸,家长冲到我家告状。
从来不生气的姆妈生气了,她大声呵斥小弟:“你、你、你------,为啥要弹别人家小人的眼睛?!”说着说着,姆妈举起右手要打小弟。
当时我就站在姆妈身边,吓得一动也不敢动。要知道,我从小长到大,还没有看见姆妈打过任何人,她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这是头一回。
半晌,姆妈的手也没有打下来,我猜想,姆妈还是舍不得打小弟的。后来,姆妈还是打小弟了。我见她闭上双眼,两只手同时挥扫,由于用力过猛,姆妈转了一个圈,差点摔倒。小弟站在原地,一点也不躲闪,姆妈的两只手扫到了小弟,小弟哭了。
小弟再皮,也是我血肉相连的亲弟弟啊,在我眼里,小弟是个顶顶可爱的弟弟,有他在,全家人就笑声不断。作为姐姐,我有责任照顾好他。
他脚受伤的那天晚上,我坐在他的床边,每隔一会儿,我会掀开棉被观察红线,然后,用很轻的声音(怕吵醒别人)对红线说:红线红线,你千万不要往上走。
11岁的我正是贪睡的年龄,为了监督红线,我硬撑着两眼不睡觉,熬呀熬,终于熬到天亮,那根红线还在小腿肚上。滴答、滴答,时间老爷爷太好了,让整个世界走了一个晚上,却让红线停留在原地踏步踏。
小弟脱离危险了。
小弟一直认为是姆妈输血给他的,直到多年后的一天,他产生了疑问。那天医院查出他的血型是B型,据他所知,姆妈的血型是AB型,那么,根据血型相符才能输血的原则来判断,显然,姆妈不能输血给他。不是姆妈输的血,那只能是爹爹输血给他,爹爹的血型是B型,与小弟的血型相符。
可是,爹爹为什么要说是姆妈输的血呢?是为了让小弟 听姆妈的话呢?还是另有其他原因呢?
小弟认为不好解释,我认为很好解释。我从小长到大,看到的爹爹姆妈都是相亲相爱的,输血这件事,不是爹爹要讲错,而分明是姆妈爹爹你我不分,已经到了神仙眷侣的至境。
我5岁时,听爹爹向客人介绍姆妈时说:“这是我爱人何林同志。”尽管听得懵懵懂懂,我还是能感觉到爹爹快乐的心情。
爹爹姆妈养育了我们七个子女,给了我们每个孩子最纯情的父爱和母爱,还给了我们和睦的家。他们的语言是干净的,从不说粗话,更不会讲脏话;他们的举止是文雅的,从没对骂过,更不会动手打架。
爹爹姆妈对我们的爱是说不完的,从他们给我们取的名字里可以看出他们是多么爱我们,他们在我们每个子女的姓名里留下了一束光,一束理想主义的光,这一束光照亮了我们一生:
侯月英:文武双全/侯月美:像月亮那样美好/侯美度:希望中国人民都能美美地度过每一天/侯卫国:保家卫国/侯卫民:保卫人民/侯卫平:保卫和平/侯卫星:创造像卫星上天那样了不起的成就。
1961年,电影《革命家庭》轰动大江南北,剧中的父亲母亲都是革命者。我们全家去看了这部电影。爹爹说:“我们的家庭就是革命家庭。”时至今日,我心里还藏着当时听到这句话的自豪心情。
雨果曾经说过:“你要了解革命是什么吗?称它为进步就是了。你要了解进步是什么吗?管它叫明天就是。”
爹爹姆妈都是从少年时代起就投身革命洪流了,两人的爱情具有传奇色彩。
1942年8月,中共上海工委派遣爹爹姆妈等五人赴安徽蚌埠开辟交通线。其时,爹爹24岁,姆妈22岁,两人均未婚。爹爹长得眉清目秀,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发出才智过人的光芒。姆妈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还有一颗纯净如水的心灵。他们一见钟情。工委要求他们扮作假夫妻,在假夫妻的名义下开展抗日救亡工作。
五人小组成员秘密联络抗日志士、秘密教唱抗日歌曲、秘密筹集抗日资金:他们挖空一只只石榴,在石榴肚里藏进叠整齐的纸钱币,然后运回上海。
1943年,经上级组织批准,爹爹姆妈结为真夫妻。
从此,爹爹姆妈成了患难与共的革命伴侣。他们笑傲电闪雷鸣,怒斥腥风血雨,像两棵并肩的青松,永远挺立在山巅。
1946年4月8日,为了维护神圣的人身权利不受侵犯,上海申新第六棉纺织印染厂爆发了工人大罢工。当时爹爹正担任中共沪东民营纱厂委员会书记,姆妈也是委员,他们和其他委员一起领导了这次罢工。
爹爹提出多条正确的罢工指导思想和策略,譬如他曾对申六厂工会书记江继在说:“当前的首要任务是把坚持在厂内斗争的工人组织起来,不能离开工厂,只要工人坚持在厂内斗争,资本家、反动派就没有办法了。”
罢工艰难地进行了四天四夜,终于取得了完全的胜利:一、工人无一人伤亡;二、资方被迫全部接受了工人提出的五项要求,在协议书上签了字。《文汇报》1946年4月12日报道了这次罢工。
1948年1月3日,国民党特务逮捕了爹爹,把他关押在号称魔窟的亚尔培路2号。爹爹虽受尽酷刑,但他绝不屈服。在第一时间里,姆妈得知了爹爹命悬一线,她立即出手相救,她想尽办法,凑齐十两黄金作为赎金,托小阿哥的朋友交给监狱。1月20日,爹爹假释出狱。
6月初,爹爹甩掉监视他的特务,和姆妈一起北上。敌人发现后迅即发通缉令追捕爹爹。
姆妈曾指着一张照片告诉我:“这张照片是在天津火车站拍的,当时,我和你爹爹逃到天津,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墙上,就有几张捉你爹的通缉令。”
值得庆幸的是,爹爹姆妈摆脱了敌人的追铺,平安抵达解放区西柏坡。
1966年至1976年,文革期间,这是我家最黑暗的日子,可怜的爹爹惨遭诬陷,被关进上海第五毛纺织厂隔离室审查。有一天,姆妈告诉我,她单位领导逼迫她离婚,她不同意。姆妈说:“小美度,我是不会与你爹爹离婚的。”这是姆妈对爹爹不离不弃的承诺。
20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爹爹姆妈已离休,这时,气功的春风吹进了他们的生活。
中国气功历史悠久,是祖国医疗保健和长寿学的珍贵遗产之一,古代称为内功。《黄帝内经》曰:精神内守,病安从来。气功可以发掘自身的潜力,创造生命的奇迹。
我活到四十岁,还是第一次听到有气功这样神奇的治病方法,不吃药、不打针、不动手术,练练气功便可治病,简直不可思议。像我这样的野姑娘,对一切新奇事物充满向往的野姑娘,气功之于我,如鱼得水,一拍即合。我立刻成了一个气功爱好者。
我练过鹤翔桩、一指禅、香功,还辟过谷,最后我选定练香功。
讲起来老咪咪(沪语:汗颜),我练什么功,都只停留在刚入门阶段,也即全身放松,面带微笑,两只手掌心开合时,能感觉到有弹簧似的气而已,香味我也只闻到一次,还是在香功带功报告的现场闻到的,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做香功,锻炼锻炼总比不锻炼好。
中国香功传人田瑞生老师于1988年将香功公诸于世。据统计,在短短的三年中,香功卓著的疗效,使六百余名偏瘫患者掷掉拐杖自主行走;使一百八十余名聋哑人说了话,使数以万计的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等患者解除了病痛。练功者达120万人以上,而且几乎人人受益。
田老师弟子李韶敏老师有着强大的气场,她仿佛是春天的使者,她到哪里做带功报告,哪里就会出现五彩霞光,就会洋溢阵阵幽香。她还作高速旋转,20分钟内转2888圈。有诗夸之:妙手一挥伤痛除,众人齐夸活神仙。
李韶敏老师到上海杨浦区沪东工人文化宫作香功带功报告时,爹爹姆妈和二姐都见到了她。李老师向他们打听一个写诗(二姐说这首诗发表在气功报上)赞她的小妹,爹爹介绍道:“小妹就是我的女儿。”李老师听了非常欢喜,搂着我二姐赞道;“小妹心地善良,讲话有香气。”
爹爹姆妈对香功爱不释手,不上班在家,能找到热爱的事情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爹爹成了杨浦区气功协会负责人,他经常带领香功爱好者在杨浦公园等处练功;爹爹姆妈还组织了一支纺三香功健身队,天天和着音乐,伴着树影练功。
我去探望双亲,他们必拉我练香功。我做的初级功第十三节金光燿眼的姿势不够准确,爹爹为我指出错误之处,还示范正确姿势让我学。爹爹还赠我一本《香功》书和两本《气功纵横》杂志。这是爹爹给我的传家宝,我一直珍藏到如今。
1993年是爹爹姆妈的金婚年。爹爹姆妈别出心裁地主张:不设婚宴、不收贺礼,一家三代高高兴兴地练一次香功,就是对金婚最好的纪念活动。
好主意!全家举双手赞成。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全家二十多人来到人民公园一个别致的小亭子,在爹爹的带领下认真做香功。我呼吸着绿叶鲜花的香气,品味着拈花一笑心自静的境界,似乎又回到了美好的童年时代。
练好香功,家庭文娱会演热闹登场,七个子女每个小家庭献一个节目。我和16岁的女儿演的是双簧,她站在前面,我站在她背后,她说一句话,我两只手从她的胳肢窝里伸出来做动作。由于我做的动作都做不到位,因此引发了一阵又一阵的哄堂大笑。
我听过一次沪东工人文化宫的香功报告。那天,大礼堂了坐满了人,少说也有上千人。爹爹坐在主席台上,姆妈和我坐在观众席上。香功老师在台上发功,我们在台下的人都闻到了香气。
“小美度,你看,我只只手指上都有金光,”姆妈说“以前没有,练了香功才有。”果然,姆妈的手指尖上有十道金光,长约五六米。而我自己,手指尖上只有一点点金光,还是第一次。我羡慕姆妈功力强。姆妈还告诉我,她一离休就练香功了,第一次练就闻到香气了,我啧啧称奇。我还发现姆妈在和我说话时,不时向台上的爹爹瞄一下,这一瞄竟满含初恋少女的无限深情。
香功让爹爹姆妈恢复了青春,他们红颜鹤发,精神矍铄。爹爹的古道热肠,还让他得了一个“侯伯伯”的美称。每次,我去看望两位老人家,问及身体,爹爹总是回答:“好,老虎也打得瑟(沪语:死)。”每每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头都会瞬间涌动起一股暖流,让我心安至极。这样的好日子金钱也买不来呀,真希望永永远远过下去!
不料,非常触气(沪语:讨厌)的事情发生了,跨入21世纪后的某一天,气功协会禁办了;带功报告禁开了;香功健身队禁练了,似乎一夜之间,香功销声匿迹了。
谁也想不通呀,呸!呸!我对这些所谓的禁令嗤之以鼻,我才不管这些禁令了,我还是天天练香功,一直练到今天。
2009年10月12日,爹爹因患心包积液住院治疗。12月28日,因心跳降至每分钟40多次,而转入上海新华医院治疗,虽然心包积液消失,病情依然危急,住院的第二天,医院就下了病危通知。
2010年1月,一天中午,我在医院陪护爹爹。有一名女医生用手电筒照爹爹的眼睛,他的瞳孔一动也不动。女医生幽幽地说:“这个病人脑昏迷了,立刻要做核磁共振检查。”大姐要二姐用手机通知众亲友,速来见最后一面。
不!我要救爹爹,我含着眼泪,立即用温水化了两袋牛初乳粉,用手掰开爹爹的嘴,分二次喂了进去。在这期间,我用手掐爹爹的人中,二姐掐爹爹的冠心穴。
在这生死搏斗的关键时刻,姆妈及时赶到病房,她一进来,就唤爹爹:“文华、文华------”随即她伏在爹爹的耳边,唱起一首动人的歌:
双双蝶,对对飞,
很自由,很得意,
飞来又飞去,总不离。
头上插着细金丝,
身上穿着五彩衣,
双宿又双飞,花丛里。
远处花开远处飞,
近处花开近处飞,
飞来又飞去,总不离。
姆妈唱一句,吻一下爹爹的脸,再唱一句,再吻一下爹爹的脸------。
当时,二姐、我、小弟都守在爹爹身边,亲眼目睹这感人之深的一幕,爹爹姆妈之间难分难舍的痴情深深地震撼了我们做子女的心。
听小弟讲,爹爹已不准备活了。身体的病痛,加上各种过度的检查,如抽血、照X光、做CT等等,再加上过度治疗,让他痛不欲生。他几次对小弟讲:“再会了,我不想活了。”
我是第一次听姆妈唱这首歌,但是,我相信,爹爹已听了一辈子,这是他们的爱情誓言。问世间,爱为何物?直教死神止步。爹爹被爱召唤,重新选择了生!爹爹又活过来了。奇迹啊奇迹,爹爹于2010年1月13 日病愈出院。
双双蝶,对对飞。亲爱的爹爹姆妈,如果有来生,我还想,还想做你们的小蝴蝶,好吗?
写于2018年10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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