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力
白居易晚年在洛阳的生活是什么状态呢?我不知道。他在文字中描绘的生活环境是这样的:十亩地的住宅,五亩地的庭院,有一池水、千竿竹,有堂、庭、桥、船、书、酒、歌、弦,有灵鹤怪石、紫菱白莲。他期望这些都是他所好的东西尽在眼前,即便那庭院所在的地方偏僻一些也无所谓。在那里,他想喝就喝一杯,想写就写一首。妻儿鸡犬熙熙闲闲,优哉游哉,终老其间。这是他在一首诗中表述的,这首诗叫《池上篇》。且不说唐朝,今天有这样居所的人大概也不多,画家黄永玉老爷子的万荷堂庶几近乎?我也不晓得。我读白居易这首诗,是最近的事,是在春节期间到上海郊区的松江,游览了一座园子之后才读的,那座园子叫醉白池。以“池”命名的地方,在我印象中多为浴池,如北京的这个池那个池,似乎很雅,说白了就是澡堂子。大概因为陕西临潼有一处华清池,有妃子之贵的杨姓女子在那里沐浴多次,而使华清池这个名字名扬四海,而使后人一看到“池”字就想到沐浴。醉白池一游,颠覆了我的这个概念。原来我只记得白居易的字是乐天,号香山居士,这次读《池上篇》时才顺带注意到,他又号醉吟先生,于是也一并阅读了他六十七岁那年写的《醉吟先生传》。于此看来,彼池与此池亦可风马牛不相及,同在白居易笔下,也有《池上篇》的“池”与《长恨歌》中华清池的“池”的本质上的不同。醉白池这名字,紧贴白居易的《池上篇》,一字取其姓,一字取其号,一字取其诗名,可谓字字有出处矣。
然,醉白池这个园子却不是生来就得此名此意,衍变的过程也有点意思。宋代,这里是松江进士朱之纯的私家宅院,名谷阳园,有《谷阳园记》为证。此记或真或伪,姑且不论。到了明代,它转入大书画家董其昌的名下,但还不是董其昌的私宅,据说是董其昌的觞咏处。这就是说,董其昌只在这里饮酒、吟诗、宴宾客,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董氏会所吧。董其昌为何人也?喜爱字画喜爱收藏的人都不陌生,他的书画作品,放在哪家博物馆,虽够不上镇馆之宝,也都是可借以吹嘘的藏品。但其人曾官至明代某个朝廷的礼部尚书,却不是所有喜爱书画的人都晓得的。他主要的职责是要把天王老子哄得高兴。偏偏这个董其昌还不太喜欢这样做,或者说不习惯官场的角逐,所以朝廷上一有风吹草动,他就告假还乡。有此一可惬意饮酒、吟诗、会朋友的地方,又无衣食之忧,又因当过京官而在乡梓间备受吹捧追捧,他自然乐得其间。醉白园产权属于他时,陆续在园内兴建了一些景点,今仍可寻的一处就是“疑航”。航是动词,这里改作名词解释亦无不可,就是说那建筑像一条船,疑似为船。当然,疑航的主体建筑三面环水,坐落在池塘的一角,人在里面,三五知己情投意合,喝到爽了,可能会有飘飘忽忽疑似航行的感觉,这样解释,航还是动词。此建筑内迎面高悬的匾上有董其昌手书的“疑航”二字,而建筑本身我看去似乎并无船的痕迹。不像北京颐和园的石舫,就是船型,还具西洋味道。也不像南京太平天国总部花园的那条石舫,虽小亦巧,仍能看出船的模样。大概,这“疑航”还是微醺时的感觉。若真如此,此名虽只二字,其想象力之丰富,却远胜过董其昌的那些诗了。
远在三十年前,我在《文艺研究》做编辑,曾编发过当代美术史论家伍蠡甫先生一篇长达五万字的《董其昌论》。时间久了,其中的观点我已记不清了,想查也难了。好在我未想做这个人的专题研究,不过是就着醉白池扯些闲白而已。董其昌家大业大,妻妾多子女多,不说教子无方,但似可说是管不过来,随之要考验的就是子女们的自制能力了。偏巧有某个儿子仗势霸市,激起民怨,联合起来对董家造了一次反。那次造反的结果是成功的,连董其昌也在松江住不下去了,躲到其他地方去了。最终葬在了哪里?不详。
清代,顺治年间,这里成了工部主事顾大申的别墅。工部主事自然没有礼部尚书的级别高,顾大申也没有董其昌的才气高、名气大,但他不仅完善了这个园子,还为这个园子定了名,这就是:醉白池。当然,此园如果称为疑航园,也无不可,那将是对董其昌创造性的纪念;而称为醉白池,则是对顾大申注重继承的肯定。
如今的醉白池,有两处醒目出现这仨字的地方,一处是园子的大门,当代书法大家沈鹏题字;一处是园内的中心景点、建在池塘上的一座堂,堂上有匾,当代书画大家程十发手书。沈鹏先生的题字,“醉”微朝右倾,“池”稍向左斜,像是带一点醉意,是行书,而不是常见的草书。我近年在江南游走时,多次在多处见到沈鹏先生的手迹,或匾额,或对联,见到时我都会停下来品味片刻,或许还琢磨一下这个字在这里这样写的道理。很奇怪的是,人的欣赏趣味也会有变化,三十年前我对沈鹏先生的字几乎没有兴趣,那时我刚刚甩掉郭体学学瘦金看看兰亭。后来,是我渐渐喜欢他的字了,还是他的字渐入佳境了呢?我说不清。记得前十年有几天在央视旧楼里工作,每天总有个把小时的闲空,去餐厅的途中,见到一幅沈鹏的行草巨作,可能是丈二匹,写的是苏轼的水调歌头,那真是一气呵成,字字耐品。别人都去吃饭了,我就独自在那里赏字,很享受。享受时也有遗憾,那就是这么精彩的书法作品装裱于此,太可惜了,关注它的人太少了。沪上程十发先生,大概更多的人都称之为画家,而少有我这样称之为书画家的。十发先生以画名世,但其书法亦有特色,这特色便是海派艺术的特点之一:一看字就知道是谁的。此仨字,汉简的味道偏重,但仍是程先生的汉简,如果与钱君匋先生的汉简相比,孰程孰钱一目了然。园内还有一处顾绣艺术馆,也是程先生所书,比起这仨字来,我个人以为,更能体现他自己的书风。
江南私家园林多,能道出特色的,我想至少该在二十座上下。此园堂轩亭舫榭均有,显见为求齐全。园中园现在是书法之园,除了董其昌的字,还有一些名家书法的石刻。但郑板桥的字与赵孟頫的字集于一园,不能不说是怪事。就气节这一点言之,这俩人相去甚远,且与此地都无关联,陈列他二位的书法,未免牵强。香雪堂陈列着孙中山先生的照片,倒是历史的真实记录。孙先生曾自沪至松江逗留一日,在此发表演讲,这在当时是有报道的。
醉白池的另一特色是植物多,绿化好,百年以上的银杏、香樟、牡丹、腊梅都有。今年的梅花,我是在这里初见的,最婀娜的是不多的几棵绿梅,开得正俏,很是养眼。也许正应了“动人景色不须多”那句话,我本欲几日后去苏州的香雪海探梅的,没想到先在这里与早开的梅花不期而遇,而那天之后,江南的气候就一路下滑,雨雪纷至,不易出行了。
我近年间常去松江新城,这是第一次到松江老城,第一次游览醉白池。不意之间看到了松江历史值得回味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