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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 粪
小时候，你捡过马粪吗？没有吧？那你可就失去了一种特殊的生活体验。那时候捡粪既可以交给生产队记点工分，也可以留下点给自家园子上肥。要是见到马粪不捡，就像见到牙膏皮煤核玻璃碴子没捡一样，特闹心。
有一次父亲从乡下回来，看看我们堆起的小粪堆，很不满意。就在进门正中的墙壁上贴了一张纸，用毛笔写了一个大大的“懒”字，后边画了三个重重的惊叹号。父亲对我们说：你们什么时候觉得自己勤奋了，就把它揭下来！天哪！我们已经够勤快的了，可谁还没有个偷懒贪玩的时候？所以，那个懒字就只能一直贴在那。刚开始，我们还知道不好意思，一看到有外人进来，就手忙脚乱地用东西把它挡住。后来，我们脸皮也厚了，那个懒字就像钟馗一样在墙上瞪着我们。
勤奋？当然就是多捡粪喽！那时我和两个妹妹两个弟弟都是生产队的小半拉子，但父亲仍规定我们每天每人至少捡一筐马粪。我家临街，通常在我们吃饭的时候，会远远地传来清脆的马铃声和得得的马蹄声，我们立刻会条件反射一样丢下饭碗拎起铁锹冲出去。两个弟弟先迅速地掐两头把一溜马粪攒成一堆一堆，用脚在上面虚划一圈，表示我们拥有了绝对的马粪权，然后再迅速地戳进背筐。如果这时又来了几辆马车，如果又拉了马粪蛋，我们照样还是先去占堆，照样还是先画个圆圈。西院总欺负我家的那个四娘们，有时会站在门口阴阳怪气来一句：不用圈！我家二懒蛋子是不会和你们抢的！呵呵，四娘们只说对了一半，她家二懒蛋子是不抢粪，但总是用脚把我们圈住的马粪踢飞。老弟气不过，送给他一个响当当的雅号“二卵子”！我们背地里总会笑得前仰后合肚子生疼。这样在街门口大家合伙捡来的马粪，是不能算自己的那一筐任务的，这是我们自己的规定。
我家东邻是敬老院，后面有一大块空地，中午农村来的马车装完了货都聚在那里，车老板“打尖”，马吃草料。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大马都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而且绝对都是双眼皮。它们有条不紊地吃着草料，偶尔会仰起脖子马脸朝天，露出两排大马牙，频频地翻动大厚嘴唇子，把塞在牙缝里的草棍剔出来，然后继续发出有节奏的嚓嚓声。有时车老板往马槽里撒几个苞米粒，那嚓嚓的声音里，又会间杂着诱人的咯嘣咯嘣声。我们在心里祈祷：大马大马呀！你可要多吃快拉啊！我们可都等着你那黄金粪蛋呢！如果那大马的尾巴根翘起来，就是要拉马粪了。我们立刻会激动得小脸通红，手心冒汗，随时准备把大板锹伸到马屁股底下。那刚拉出的马粪冒着微微的热气，光溜溜湿乎乎的，球球蛋蛋地粘在一起。我们用板锹往外一刮，就刮出来一堆。那大马虽仍然友善地眨着大眼睛，但我们还是怀揣小兔子，很怕它尥蹶子踢我们。那车老板只顾乜斜着眼睛抽烟打盹，没有轰跑我们的意思。这样近距离捡到的马粪仍然不能算自己的那筐定额。
三弟从小就实在，他从生产队回来就拎起背筐，走街串巷地捡。他从来都是把筐里的马粪踩得实实成成的，上面还要培起个漫圆。他个子比背筐高不了多少，所以他就得努力地大躬腰，脑袋伸出老长，脖筋憋得老粗。他进了院门从不喊叫。所以，我们只要一看到他的身影在门口出现，就会飞快地冲出去，抢着去接他的背筐。那可真叫一个沉！那马粪被踩成了一个大坨，要使劲磕打才能倒出来。我揭开贴在三弟后背上那汗湿的衣服，心疼地摸摸三弟的肚皮。那肚皮又变厚了，表面铺着一层麻麻拉拉的小疹子，针尖一样，红红的。不用看，那胳膊和头皮上也肯定满是。这是他在北坝根底下割青草时做下的毛病，只要一出汗就混身起疹子。那时我们不懂什么过敏和皮疹，只知道默不作声地挺着，更知道不能告诉妈妈。就这样，三弟每天捡的马粪也绝不止一筐。
老弟又瘦又矮力气又小，他也会努力地捡满一筐。他更得伸着脑袋，抻直脖筋。但他一进大门口就会大喊：快来接啊！快来接啊！累死我啦！我们也是一溜烟跑出去，接过粪筐，可那分量要比三弟的轻许多。我们就逗他：虚蓬虚蓬多，下一句是什么了？他把眼睛笑成了月牙儿，马上接口说：回家不挨说！哈哈，我们都知道他临进家门以前，会把粪筐里的马粪颠得松松泛泛的，可我们谁都不说破。那一天他一进院门又大声喊叫，我们又都跑出去。只见他小脸抹得混儿画的，脖子抻得老长鼻尖沁汗，眼睛又成了月牙儿。莫非今天捡多了？往那粪筐里一看，呵！一条毛茸茸的老瘦狗蜷在背筐里，伸着舌头喘着粗气，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们呢！你不捡粪咋捡条大黄狗回来？我们惊喜地嚷嚷。它在两墙夹缝里蹲着，我一摆手，它没叫唤，我就进去倒退着把它拉出来了！妈妈说：这是好心人家撵出来的狗，这年头人都吃不饱，哪有东西喂狗？看它瘦成那样，主人家没杀它，也是给它一条生路。哈哈，我们可不管那些，它成了我们的玩伴儿，给孩提的我们带来了少有的欢乐。不论谁出去捡粪，大黄狗都会颠儿颠儿地跟着，俨然成了我们的铁皮保镖，“二卵子”再也不敢踢我们的马粪了。
夏天捡粪不容易，太阳毒花花地晒得你冒汗，磨破了的肩膀和胯骨蛰拉拉地疼。马粪会招来成群的苍蝇，围着你黏黏糊糊地耍赖。树荫下，马路斜坡背阴处，车老板歪斜着身子在呼呼地睡晌午觉，大马拉完了金粪蛋也开始站着睡觉了。一切都被晒蔫了，我们就蔫啦吧唧地在烈日下搜寻。偶尔会看到捡粪的大人，后背缝块大白布，上面写着大黑字，破草帽压得低低的。手里拿着自制的粪叉子，一戳一甩，就把马粪甩进后背的背筐里。总有好奇的小男孩，跟着屁股看他后背的黑字，又钻到前面看他草帽底下的那张脸。那人把草帽拉得更低，转身离开了。我们是不会看那字和那张脸的，我们会远远地相互避开，因为我们知道：他们都是被打倒被监管的好人。
冬天捡粪更不容易，新鲜的马粪还好说，冻上的马粪就麻烦了。用脚踢，用铁锹戗，到最后那些马粪蛋子下来了，但也碎成了一地草末。那铁锹把儿拔凉拔凉的，我们用胳肢窝夹着铁锹，把手蜷在棉袄袖筒子里，都冻得小脸煞白鼻涕拉瞎的。一条街上的晏大爷也捡粪，他好像不冷，扣一顶破帽头，眉毛胡须都挂着白霜。打着补丁的老棉袄不系扣，俩大襟一抿，腰间系条布带子，露出古铜色的小半截胸脯。他只要看见我们，就会放下背筐和粪叉子，对着我们慈祥地笑——他喜欢我们。接下来就该是给我们奖赏了！这奖赏就是打手板！他先往自己的手掌里哈几口热气，把手掌使劲地搓热，再把我们冰凉的小手放在他的掌心里，用另一只粗糙宽大的手，重重地拍打我们的手掌。直到我们的手心通红，麻酥酥热辣辣的，他才呵呵地笑着背起粪筐离去。在那寒冷的冬天，我们一出去捡粪就盼着能看见晏大爷，一见到他就一定会一起叫嚷：打手板！打手板！被打过手板的手，能暖到心里呢！
到了开春，生产队那装着大箱板的马车，会把我家那些被二哥沤好捣好的马粪，十车八车地拉走，直接拉到生产队的地里去。我们不知道这些马粪能记多少工分，但我们知道那时一个整劳动力一天的工分，只够买一张八分钱的邮票。二哥会把留在后园子里的那一大堆马粪捣得细细的碎碎的，想找一个马粪蛋都难。我家的后园子好大，我们用粪箕子将马粪撒在刚起好的大垄里做底肥。相当于给整个园子铺了一层马粪。然后天天就着月亮地儿满园子浇水，妈妈说不浇水蔬菜会被烧死。
就这样，园子里上茬的土豆豆角大茄子，下茬的萝卜大葱大白菜，越冬的秋菠菜，边边角角的韭菜芹菜，都长得郁郁葱葱水水灵灵。尤其是那些大西红柿，黄的个大肉厚，起沙甘甜；红的酸甜可口，汁水四溅。这些蔬菜都被妈妈一筐一筐地背到集市上去卖。小小的菜筐，维系的是十口之家的生计。而铺垫这满园葱绿和生机的，是一筐一筐浸着我们汗水的马粪。
后来，马车少了。再后来，鲜见的马车进城来，马屁股下面都带着个编织袋兜子，是为了市容的整洁和美化。再再后来，那清脆的马铃声和得得的马蹄声，再也听不到了，永远地伴着历史的足音远去了。捡粪，必将永远地不被今后的孩子所链接，但却在我们的记忆里顽固地粘贴着。它是我们过早地在人生大课堂里，所奠定的最坚实最厚重的基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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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12 07:09
楼主
发表于 2017-9-12 0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