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侯美度 于 2017-3-6 10:46 编辑
我的乡下老家西钱塘5号,在风景如画的宝山县境内,是那种极普通的上海农村平房。老房子坐北朝南,黛瓦粉墙,凹型排列,4户农家合住。我的恩奶老爹住后西厢房;谭小妹婆婆一家住后东厢房,她有二个女儿,我叫她们金娣娘娘,金妹娘娘;张信德叔叔(乳名小狗)一家住东厢房;爹爹的堂叔住西厢房,中间大客堂公用。 老房子前面有一弯碧波荡漾的池塘,后面有一条恩奶叫它后头浜的河,西面有一段小水沟,南接池塘,北连后头浜。 后头浜上有一架小木桥,由三块木板拼成,侯家、张家、谭家各出资一块木板。走过小木桥,就到了恩奶的草莓田,她种的草莓个大味甜,老爹一挑到市场,很快就被卖掉。 听恩奶讲,我一岁多时,天天跟着恩奶下田,她把我放在田头的蒲团上玩,玩着玩着,我就会滚到草莓地里,和草莓、泥巴、青蛙玩起藏猫猫了。一直到我四岁多,才跟着恩奶离开了草莓地,住到城里的纺三宿舍去了。 1956年春节前,我们全家回到乡下老家一次,去参加一场婚礼,这也是我长到8岁,头一回参加的婚礼。听爹爹说,乡下老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封建落后的旧农村变成了社会主义高级社。 这一天清晨,全家穿上出客穿的新衣服,兴致勃勃地出发了。乘坐一段公共汽车后,我们拐进联义路向东步行,没走多远,老家的黑屋顶便隐隐可见。 虽是隆冬季节,在我的眼里,乡下老家还像春天那样欣欣向荣,只见小狗叔叔家的苗圃郁郁葱葱,田里的蔬菜碧绿生青,麦苗儿像毛茸茸的绿地毯那样可爱,更有三二大白鹅嬉戏在水中。还有一个让我记忆到今天的印象就是干净,土地是干净的,没有乱扔的垃圾;河水也是干净的,没有漂浮的脏物。 这就是我爹爹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也是我的 故乡! 走过大池塘,我们被一群迎客的老乡包围了,许多叔叔阿姨张嘴就喊恩奶“妈妈”,我仰起头看着他们,一个问号从我的眼睛里飞了出来:恩奶是爹爹的妈妈,又不是你们的妈妈,为什么你们要喊妈妈? 看看爹爹,爹爹在裂嘴笑,好像挺乐意的。我想问妈妈,妈妈找不到,扭头看到妈妈搀着2岁的囝囝(卫平弟)在看大白鹅。 “恩奶、恩奶,为啥伊拉(沪语:他们)都要叫侬(沪语:你)妈妈?”我只好 挤进人群,摇着恩奶的手发问。 “小阿妹,那(沪语:你们)恩奶是呢(沪语:我们)一石(沪语:村)人的妈妈,一石人的救命恩人。”一个阿姨拉着我的手认真地解释。 后来,我知道了恩奶更多的事。 我的恩奶黄林仙,生于1897年2月1日(除夕),诞生地为上海市吴淞区庙行镇西黄宅。幼年时父母双亡,留下她和弟弟相依为命。 那时的中国妇女头上悬着4把刀,生活非常凄苦。第一把刀:刚出生就面临被溺死的危险;第二把刀:三四岁时将被逼缠小脚而至残;第三把刀:成人时,包办婚姻又将摧残她们;第四把刀:结婚后沦为男人的终生奴隶和生育工具。 每把刀都令今天的我胆战心惊! 恩奶有幸躲过了第一第二把刀,留下了天足,可是没有躲过第三把刀。当她18岁时,农村的包办婚姻用一顶花桥,把她一朵鲜花送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家里,没有自由恋爱,没有见过一次面,恩奶就成了农夫侯石卿的妻子,开始了为人妇的苦日子。 恩奶生育了六次,存活了四个儿子,即我爹侯文华,三个叔叔侯文彬、侯文浩、侯福生。她六次自己为自己接生,六次死里逃生。生完婴儿后三天就下地干活,做月子只吃几张豆腐皮。 写到这里,我的心在颤抖,我亲亲爱爱的恩奶您实在太可怜了! 我老爹是个旧式封建男人,从来没有关心过我恩奶,赌博赌输了还要打她。“我跟那老爹对打”恩奶曾经理直气壮地告诉我。还有一次恩奶坐月子,要老爹捉几条鲫鱼催奶,老爹鱼是捉来了,态度却十分恶劣。他把鱼和刀往地下一掼,威胁道:“侬要吃鱼,还是吃刀?” 聪明的恩奶会无师自通地为乡下女人接生;会无师自通地用草药给乡亲们治疗疾病;哪家乡亲受欺侮了,她更是豁出命来,出头打抱不平。 1949年前的中国乡下盛行惨不忍睹的溺婴恶习,产妇生下婴儿,家人一看是女婴,往往会把她扔到马桶里淹死,有时也有溺男婴的。恩奶有着中国母亲善良的本性,她疼爱新生命,她会想尽办法救活溺婴。 老 爹的堂弟侯世泉8岁时,遭遇亲生父母遗弃,也是恩奶收养了他。 恩奶前前后后救活了十几个孩子的性命。 恩奶受着旧式婚姻的折磨,,却靠着与生俱来的慈悲心,活出了自尊和他尊,恩奶的骨头是最硬的,在她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男尊女卑的贱骨。 1949年新中国的成立,把妇女从封建压迫和夫权奴役下解放出来,恩奶也获得了新生,昂首挺胸做了国家的主人。老爹戒赌了,也不打人了,恩奶终于有了祥和的家庭生活。 我的血管里流淌着恩奶四分之一的血,我不仅隔代遗传了恩奶的单酒窝,还遗传了恩奶那颗不畏强暴、挑战命运的心。这颗心来自老祖宗的老祖宗,而且还将穿越未来的岁月。 乡下新式婚礼在大客堂举行。 大客堂挂着红灯笼,贴着大红喜字。爹爹仪表堂堂地站在一张长条板凳上,担任婚礼的主婚人。贺喜的亲友分坐两侧,我们全家坐在爹爹的右边板凳上。 爹爹宣布婚礼开始,话音刚落地,人群就骚动起来,原来新郎新娘双双出现了,两人都穿着大红新衣服,胸前戴一朵大红花。 “看呀,新娘子好看得不得了”一个阿姨惊叹道,我也觉得她像画上的仙女一样美。 爹爹讲了不少话,他的话里有一些新的、陌生的言辞,我没有完全听明白。爹爹讲今天举行的婚礼是新式婚礼,而不是老式包办婚礼,这对新人是自由恋爱、自愿结婚的。爹爹衷心祝愿这对新人相亲相爱,百年好合! 接下来是隆重的三拜大礼。 爹爹先喊:“一拜天地。”新郎新娘便向天地作揖。 爹爹再喊:“二拜高堂。”“你们看,新郎新娘先向老爹恩奶鞠躬,”小姐姐告诉我们:“现在他们走到自己爷娘面前去鞠躬了。” 爹爹最后喊:“夫妻对拜。”新郎新娘很听话地互相鞠躬。 拜堂后,婚宴开始了,新郎新娘频频向大家敬酒致谢,亲友们也热烈祝贺。我们小孩子也吃到了平时吃不到的包着美丽糖纸头的糖,这天的糖叫喜糖。 下午,小叔叔的好朋友小狗叔叔带我、大弟、小弟到他家的花棚玩。花棚的墙壁和屋顶都是用玻璃造的,在外面就可以看到里面的花草,我从来没有进去过,这是第一次。 花棚在老家的西南面,走一会会就到了,一进玻璃门,一股春天的暖洋洋的热气迎面扑来,花盆里开着红花、蓝花、白花……每朵花都是嫩嫩的纯纯的甜甜的,好似小毛头(沪语:婴儿)的初笑,让我和弟弟喜欢得不得了,看看这朵,瞧瞧那朵,小狗叔叔挺热心地教我们认花,海棠花认得吗?象牙红认得吗?…… 当晚,我们姐弟和恩奶睡在恩奶的大床上。大床如同我们小孩子办家家的小屋子,顶上有木盖,四角有立柱,床的两侧和后背装有围栏帷帐,我们一粘着枕头就进入了甜美的梦乡。爹爹妈妈没有留下来,因为他们第二天要上班,他们早就带着姐姐和囝囝离开老家了。 次日清晨,我们的早饭是周家婆婆做的汤圆。 恩奶把汤圆放在碗里用蒸笼蒸,蒸好的汤圆洁白如玉,外形圆的是甜的,包豆沙馅子;外形椭圆带一个尖角的是咸的,包纯肉馅子。 每个人碗里都有二甜二咸的汤圆,我用筷子挑一块放进嘴里,感觉含了一块软糖,这块软糖慢慢地、慢慢地化在舌头上了,一种无法言喻的美味,让我回味到今天,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这样入嘴能化的汤圆极品了。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因为拆迁,我的乡下老家消失在田野中了,现在老家的旧址已是四方锅炉厂的厂房了。我那重情重义、知恩图报的乡亲们也都搬迁到彭浦新村去了。 写于2017年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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