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古堡牛郎 于 2017-1-25 22:18 编辑
六个饺子的故事
不到半个小时,大家都已酒足饭饱,纷纷穿衣拿包准备回家。老社 长却纹丝未动,眼睛盯盯望着盘子里剩下的六个饺子出神。女主编有些 急:“快点穿衣服走,车还在外面等着。”
老社长抬起头扫视一下看着他的两位主编和三位编辑们:“这剩下 的饺子怎么办?谁来打包?”
“打什么包!六个饺子才几个大钱的玩艺儿!”女主编还是着急地 说。
“你说什么?”老社长惊谔地看了主编一眼,径直冲着编辑们 说:“大家想不想听我给你们讲一个“六个饺子的故事”?”
老社长在杂志社里的威望很高,说话从来都是落地有声。主编和编 辑们看他那个严肃劲儿,又联想到饭间他一减风趣和幽默的反常神态, 都不声不响地回到原位坐下。饭馆的胖嫂和一帮男女服务员,也都停止 手中的活计站立在四周,想听是个什么故事。
周末,杂志社的头们带着几位编辑加班。当大功告成之后,主编提 议去“胖嫂饺子馆”撮一顿,权当是一次物美价廉的犒劳。
几个年轻女编辑边吃边谈,热闹得和刚出锅的饺子一样热气蒸腾。 女主编还特地给老社长买来二两白酒和四碟下酒菜。可老社长一改往日 的风采,硬是正襟危坐,只细嚼慢咽地把饺子缓缓地送进口中。
这时,老社长才端起那一直未动的酒杯,一口啁进一半,把大家带 进亲身经历的往事回忆——
那是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初,国家遇上了三年自然灾害。人们很少 吃到大米白面的细粮,猪肉鸡蛋之类的副食则更是奢望了。几乎所有与 日常生活有关的东西都是凭票供应,什么粮票、面票、米票、油票、糖 票、豆腐票、鸡蛋票、布票、棉花票、香烟票等等,那时候的半两粮票 要比现在的十元钱还要金贵。
我刚刚离开大学门,因为头上有一顶“帽子”,被发配到一个系统 的电影制片厂水暖车间劳动改造。制片厂的名牌导演、漂亮演员,乃至 路上的行人,无一例外地全是面带菜色,体质不佳,还打不起精神头 来。五七年和五九年两次大的政治风波已使人们懂得了什么叫噤若寒 蝉。
一天,我刚走进水暖车间的房门,就见食堂炊事班长张师傅风风火 火地跑进来:“你们快去一个人,食堂发大水啦!”
早到的王主任一看没有别人,冲我一指:“你跟张师傅去!”
我?我只学过四年的拍电影,没学过三天的治大水呀!可是命令就 是命令,容不得有半丝违拗。我硬着头皮顺手抄起一个铁板手,随着张 师傅向食堂飞一般地跑去。
食堂的水已经有没脚脖子深,还在哗哗地往上长,炊事员们都束手 无策地四下站着。我趟进水里寻找水源,很快发现是一个截路阀门被拧 脱了扣,找过一块胶皮修好阀门,水立刻止住,想不到竟引来作饭师傅 们的一片欢呼声。
张师傅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双旧布鞋扔给我:“换上吧,你的鞋都灌 满啦!”
“不用。”我头也不抬地向门外走去。后面不知哪位师傅说了一 句:“这么小的孩子,竟然也是右派?”
没有人回答他。张师傅却大声喊:“干活!干活!”
第二天是周末,食堂的大玻璃门上贴出来一个醒目的告示:下周星 期四中午,食堂卖猪肉水饺,每两面票六个,每人限购四两面票一份, 定价四角八分。
这简直是天大喜讯,人们欢呼雀跃,奔走相告。要知道,制片厂的 职工已经不仅是三月不知肉味了,过大年的时候每人才仅仅供应七两猪 肉啊!
在殷切和焦急中,诱人的星期四终于来到。时近中午,王主任竟破 例开恩:“今天大家可以早下十分钟班。”抛下这句话,他便夹起饭盒 急匆匆向食堂走去。
制片厂的大食堂可以容纳八百多人同时就餐,有二十个售饭菜的窗 口。此时,食堂里早已人声鼎沸,比肩接踵地排起直达门口的二十条长 龙。
随着一盘盘香喷喷的水饺被端出,那长龙也迅速地缩短。眼看轮到 我啦,可掏遍全身只找到三两面票。怎么办?看来我是有资格而无权利 呀!能向别人借么?那是绝不好意思开口的。
我悻悻地把三两面票、三角六分钱票递进窗口。里面似乎迟疑了一 下:“你可以买四两面票的呀!”我没法说没有,连忙声明:“不,我 吃不了那么多,这些够了。”
端过饺子盘,那说不出的猪肉香味肆无忌惮地直往我鼻孔里钻。那 白得有些透明的皮,似乎能够看见里面油汪汪的猪肉馅。我边欣赏着边 找到一个空位坐下。这时我才发现方才的喧闹早已变得鸦雀无声。我看 见很多人,其中还有我非常崇拜的名演员,都在用筷子逐个翻动着饺 子,遇见破的便香甜地慢慢吃下,而把一些好的改装在饭盒里,肯定是 想带回去给老人和孩子尝尝鲜。
不排除有的人是在数数,看售饭师傅有没有给自己查错。我心想: 就这么可怜兮兮的二十多个饺子,至于么!想着想着自己却也鬼使神差 地用筷子翻查起来。我每五个一组地查出三组,目光竟呆滞地停在余下 的两个饺子上。咦?真是黄鼠狼专咬病鸭子,本来我就失去了一两的权 利,现在又雪上加霜!为了少一个饺子还要去找食堂么?
我的心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刚端出来的那种引人馋涎的香味早已云 消雾散,索性如同嚼蜡般地往嘴里胡乱填着。
当剩下最后几个饺子时,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速度,让饺子在口腔 里多逗留几分钟,总得给自己留下一点肉味的回忆。
不经意间,我瞥见张师傅一张挨一张地擦着桌子走过来。我能够放 弃这千载难逢地补回一个饺子的机会么?我能够为了一个饺子不顾自己 的脸皮么?两种思想混战中,张师傅已经擦到我坐的这张桌子。一股从 来没有的勇气鼓动我嗫嚅地向张师傅说:“我……我少了一个饺子。”
张师傅抬头看看我,面孔无任何表情,转身继续向前擦他的桌子。
刹那间,一阵火辣辣的悔意悸动地袭上我的心头,恨不得找个地缝 径直钻进去。我的大脑几乎是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把头低得不能再低, 把嘴紧紧靠住盘子边,想囫囵吞枣地把余下的六个饺子填进嘴里。
当最后一个饺子还没能在舌头上翻过个来的时候,张师傅不知啥时 候又擦回到我的身边。只见他若无其事地从袖筒里落在我面前一个小 碗,里面竟然装着白白的鼓鼓的六个饺子。
张师傅一声不响地继续向前擦着。我作贼般地向四下张望,见无人 注视这里,才回神到那小碗中。这世界上居然还有默默关心和疼爱我的 人!这六个饺子,没有再蘸酱油和醋,而是蘸着我很少流出的眼泪滑入 我的胃中。
我的故事说完了,四周一片寂静,能听得见绣花针落地的声音。坐 在我身边的女编辑小孙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老社长,这丢在桌上的饺 子我吃!”
女主编也一改催促我的惶急,动情地说:“我们正好六个人,这六 个饺子每人一个。让大家一同咀嚼老社长这“六个饺子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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