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侯美度 于 2016-12-3 18:17 编辑
桃源往事（十一） 我小辰光的八埭头 上海杨树浦路、平凉路、大连路、江浦路一带，老上海人称之为八埭头。这里曾是中国近代工业最早、最集中的区域，有：杨树浦水厂、上海船厂总部码头、老怡和纱厂等，大多是1880年至1896年建造，几乎都代表了中国同行业的最高水平。 这里曾是最具上海老弄堂风情的旧时里弄之一，更一度繁华至有“杨浦南京路”之称。著名的商店有：协泰祥布店、同保康国药店、大同南货店等。 我小辰光听人家讲，徐家汇是上只角，杨浦区是下只角，我特别不服气。哎，是不是瞧不起我们劳动人民？就算你们徐家汇是富人的乐园，我要说，我们杨浦区是穷人的伊甸园，尤其是在八埭头。 我对八埭头怀有一种特殊的情愫，我的家在许昌路227弄（纺三宿舍）内，我是喝八埭头的水，吹八埭头的风，晒八埭头的阳光长大的。 平凉路是八埭头的一条主马路，现在，请跟我走进平凉路，晒一晒我少女时代的阳光吧。 通北路转角有一家新华书店，门牌号码430号，每当我经过书店门口，就会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吸引，忍不住要进去看看。 一进门是玻璃柜台，里面放着新出版的图书，再走进去，是一排排书架，上面放满了各种书籍，每本书都在对我微笑。我呢，看着这些藏着未知世界的图书，非常、非常想把这些书全部读完，有点像口渴了要喝水的那种感觉。 瞄到中意的书，便把书拿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地默读，。营业员叔叔很了解我们这些爱书的孩子，他从来没有赶过我走，任凭我傻呆呆地站在书架前。 站的时间久了，脚站酸了，我会突然惊醒过来，告诉自己，不能白看书。可是要买书，我哪有钱啊。家里穷，我们小孩子是从来没有零化钱的。于是，我暗暗叹口气，把书放回书架，但是，又不舍得离开，好像被糖粘住了。 上初二的某一天，我发现柜台里有一本新书《元素的故事》，（苏）尼查叶夫著，滕砥平译，不知怎的，我对这本朴素的书一见钟情，让叔叔把它拿出来翻翻。当看到“入水不沉没，冰上能着火的金属”时，我的眼睛突然一亮，闪出了几个大问号，的确，这种金属太神奇了，我可是从来没有见过，好奇心促使我迫不及待地默读下去。 痴痴地读呀读，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作者太厉害了，把元素的发现写成了引人入胜的侦探小说。猛然想起没有钱买，只好恋恋不舍地把没看完的书还给叔叔。 从此，我的心里便有了这本有趣的书，总希望有一天能带它回家。经过书店，一定要跑进去，看看这本书还在吗？看到还在，就像见了老朋友一样喜欢，想到没有钱买，一颗心又慢慢地沉了下去。 直到有一天，初二学期末，我带回家各门学科全5分的学生手册，那时，学苏联，采用5分制，5分即优。记得妈妈和爹爹一起翻看我的学生手册时，两人的脸上都是抑制不住的喜悦，他们一边看一边喃喃低语，合上64开的学生手册后，他们把我叫到跟前，两人各握我的一只小手。 妈妈的手柔软而温香，爹爹的手粗糙而暖心。那一刻，我情愿永远不长大，让爹爹妈妈永远握下去，因为，因为我太爱他们了！ 爹爹说，和你妈商量过了，我们要奖励你，你要什么奖励？ “我要一本梦寐以求的书。”我想也没想，冲口而出。 爹爹给了我买书的钱，我一溜烟跑到书店，付了几角钱（具体数字记不起了），便把老朋友《元素的故事》捧在手心里了，这是我出生以来拥有的第一本书。 我一口气看完了所有的故事，认识了戴维、居里夫妇等科学家。不过，我有一事要质疑：作者把发现镭的女科学家写成居里夫人，我认为写玛丽更好些，虽然两种称呼是同一个人，但是还是有些区别，玛丽是她出生证上的名字，是父母给她取的名字，而居里夫人只是她婚后的一种身份，不能当名字用。 质疑归质疑，这本书依然是我少女时代的无价之宝，每当我捧它在手中时，从书中就会开出奇异的马兰花。 宇宙无线电商店与新华书店隔着一个门面，店招是繁体字。那时节，男孩子自制矿石收音机成风，他们经常要到这家商店淘零件。 我初中的同学茅伟国是装矿石收音机的能手，有一天，他把一架自制矿石收音机带到学校，只见他轻轻拧了一下作为开关的铁片，刹那间，收音机发出了音乐声，虽然夹着沙沙的杂音，还是镇住了我班同学。想一想吧，一堆不会说话的零件，经过茅伟国的摆弄，成了一架会唱歌的机器。容易吗？不容易！ 我家大弟也着迷过矿石收音机。我们全家看到了大弟的巨大变化，整天手脚不停的大弟，终于安静下来了，成天成天坐在二楼的八仙桌旁，浑然忘我地、凝神扎堆在一堆乱七八糟的零件中。为了不打扰他，我们全家在走过他身旁时，都自觉地放轻脚步，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还互相用目光传递这样一句话：在我们家的八仙桌旁，将诞生一个发明家! 矿石收音机不是好制作的，他还到淮海路去淘过零件，经过失败又失败，终于自制了一架矿石收音机。恩奶的评语很精彩：西天出太阳了。哈哈。 平凉路路北，395号，是赫赫有名的康明照相馆，建于20世纪30年代，这里的摄影技术超群，已到照片比真人漂亮的境界。我在那里拍过咪咪照，这是规格最小的一种，价格也最便宜。 有一次，我初中的同学王爱芳，给我们看她在康明照相馆拍的戏照，立刻在女同学群里引起轰动。我瞅一眼身边的王爱芳，再瞅一眼照片里穿了古典戏装的她，嗨，不一样，就是不一样，照片里的王爱芳变成了才女林黛玉。 我好生羡慕，真想自己也去拍一张，可是我又不想增加家里的负担，那我就去看看，看看也可以解解馋。的的确确，康明照相馆新增了戏装，有林黛玉的、贾宝玉的，好几套。 拍戏照的愿望，在我心里一埋就是38年，52岁那年，我终于如愿以偿了。在上海大观园，我拍了一张林黛玉在文案上看书的戏照。 照片中：文房四宝、线装书、我的微笑------一切的意象都那么纯净，一如38年前我那颗少女的心。 平凉路403号，是沪东状元楼，一家宁波菜馆，建于1921年，脍炙人口的佳肴有：苔菜面拖黄鱼、锅烧河鳗、雪菜大黄鱼汤等。 我家十口人，全靠爹妈的工资过日子，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只有看佳肴的份，没有尝的份。我第一次踏进状元楼，记得是1961年年初，三年自然灾害最后一年，在我们姐妹兄弟长身体的时候，过了连续三年缺粮缺菜的日子。这时，听说政策放松了，状元楼饭菜开始敞开供应，有鱼有鸡，只要化三倍于市场价格的钱，就可以吃上一顿饱饭了。 爹爹妈妈咬咬牙，领我们全家进了沪东状元楼，饱餐一顿。吃些什么，我忘记了。没有忘记的是，当时我们小孩子狼吞虎咽的狼狈相，往往一个热菜上桌，先让恩奶爹爹妈妈夹第一筷菜，然后，我们小孩子夹菜，在短短几秒钟内，盘里的菜就被扫光了，连汤也吃光了。还没有忘记的是世界上最美味的滋味，就是吃饱的滋味。 这一顿饭钱近一百元，化光了爹爹妈妈一个月的工资，他们却完全不以为意，在他们眼里，儿女的健康比金钱重要。 最亲爱的爹爹妈妈，你们给我们儿女太多了，这次，又教给我们生存智慧，我们有你们这样的父母真是三生有幸啊！谢谢爹爹！谢谢妈妈！ 平凉路467号，是四季春点心店，店内有馄饨、馒头、糕点，尤以糕点出色，逢年过节买定胜糕，家家户户都上四季春。 四季春点心店楼上，住着我中学的同学盛利华，她是一个优秀的女生，做过少先队大队长，当过共青团支部书记。 记得初三时，我申请加入共青团，经常在一个小本子上写我的思想汇报，交盛利华批阅。有一次，我写了和徐心玫同学闹不团结的事，她在我的汇报本上中肯地指出，你和徐心玫都是要求进步的同学，你应该当面和她交换意见，重新和好。 后来，我当共青团支部书记了，也学盛利华，为一些要求入团的同学批阅思想汇报。我现在还保存一本茅伟国写的思想汇报，摘录其中一段如下： 这星期的七个晚上我是这样渡过的 星期一晚上：学习刘少奇著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针对庞老师向我 提出的修养不够问题。 星期二晚上 继续学习上面的文章 星期三晚上 思想汇报，学习“团章讲话” 星期四晚上 学习“团章讲话”和《论共产党员的修养》 星期五晚上 学习语录，和搞一会儿半导体。（因锻炼厉害，睡得早。） 星期六晚上 学习毛选《组织起来》一段，针对自己骄傲思想 星期日晚上 学习毛选《为人民服务》和《纪念白求恩》，针对布置教室过程中的问题。 这是茅伟国在高二（1）班时写的，这些文字忠实地记录了茅伟 国胸怀坦荡的好品质。 平凉路525号，是沪东电影院，室内有靠背椅，夏天还有冷气开放，票价一角钱。我敢说，我们八埭头的居民，几乎都进过这座电影院，与喜爱的电影深情相遇。 小学中学时，学校组织我们去沪东电影院看过许多电影，有：小梅的梦、青蛙王子、护士日记、三毛学生意、秋翁遇仙记等，最长的一部电影是苏联卫国战争故事片，上下集，足足看了3个多小时。 老早辰光没有空调，连电风扇也没有，我们都是摇着扇子过夏天的。 在一个炎热的夏天，连一点微风也没有，爹爹妈妈带全家去沪东电影院避暑。一进电影院大门，迎面扑来一股春天般的凉空气，顿觉浑身上下惬意极了。看完电影，一出电影院的太平门（现在称安全门），周围的空气好像发出“哄”的一声，顷刻间，滚滚热浪把我团团围住。我第一次尝到这样悬殊的冷热空气交替的滋味，想忘也忘不了。 八埭头还有我的百年母校市东中学，在那里，我有幸得到了亦母亦师庞茗恩师的殷切教诲。 八埭头更有我最亲爱的爹爹妈妈的革命足迹，他们为了中国人民能过上自由幸福的生活，奉献了他们的全部生命。 光阴似箭，今年，2016年下半年，八埭头旧改基本完成，那里的石库门弄堂将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化为废墟，取而代之的是高楼大厦和滨江豪宅。 八埭头终于化为历史记忆里的一缕风烟了，八埭头的香魂还在吗？我怎么也不会相信，她也会消失。 写于2016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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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3 1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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