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猫,一只黑猫。黑猫不受待见,除非你有条白尾巴,那叫“银枪拖铁瓶”,被人捧为猫中极品。我可没那么幸运,我这身皮毛,一水儿的黑、像最浓的夜色。因通体漆黑,人们便说我像幽灵,是不祥之物,与我相遇就会倒霉,因此,迷信的人们路遇黑猫就要咒骂驱赶。仅仅是咒骂驱赶也罢了,更有甚者,要求法院判处黑猫夜间不得出屋,理由是黑猫会让行人受惊吓。黑猫不能出屋,黑狗能不?黑牛黑马能不?我很气愤,但是,这事远在巴西,我再怎么生气,也无能为力。望苍天我长叹,一根尾巴就能定优劣?不是说,不管白猫黑猫,能抓耗子就是好猫吗?白尾巴黑尾巴,影响抓耗子吗?
上天没给我白尾巴,却给了我一双碧眼。我的绿眼睛,不仅在黑夜灿如钻石,而且能看见其他猫看不见的东西。但这种超能力,却使我更被憎恶,最终失去一切,陷入永久的黑暗。
灾难始于三年前,那是四月的最后一个早晨。太阳刚刚升起,我从夜深处走来,走上一条通往别墅区的大道,道两边的梨树在晨风中撒下雪片般的蝶衣。梨花残,紫丁香盛开,清爽的空气中弥漫着带苦味的花香。
紫丁香就开在别墅前,是别墅刚落成时栽下,如今已长到二层楼高,亭亭如盖,远看像一朵朵粉红色的云,缭绕着飞檐翘角的徽式小楼。
我驻足一栋怪异的小楼前,这楼怪在墙面镶满碎瓷片,晨光一照,放射出五色豪光,不似人间之物。瓷屋的主人是收藏瓷器的名家,某件瓷器,只要他写篇文章一忽悠,价格就扶摇直上。这几年,瓷器收藏热降温,收藏家的兴趣转移到猫身上,写了本《猫谱》,还打算建一座猫博物馆。收藏家放出豪言,要让猫博物馆聚齐这个星球上所有品种的猫。为此,他东奔西走,不惜重金搜寻奇猫。忙活了一段时间后,博物馆八字没一撇,瓷屋里的猫倒是不少,只要是有特点的猫,比如出身高贵的,血统纯正的,相貌极美或奇丑的,他都收留。因此,我这不受待见的黑猫也得以住进大别墅,跟俄罗斯蓝猫美国虎斑们享受同等待遇。
屏息走过丁香树,我打量一下四周,见无恶犬歹人窥视,就跃上一楼的窗台,舒舒服服的趴下。这是个安宁的早晨,没有任何不祥之兆。湛蓝的天上,东一片,西一抹的抛撒着棉絮样的白云。苍翠的枝头,小鸟婉转的啁啾。窗台很宽大,我翻个身,舒展四肢,放松全身肌肉。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像轻柔的抚摸。阳光的摩挲,让我困意渐生,不由眯起碧眼打盹。
半睡半醒间,忽然听到一阵激烈的争吵。
“喝 喝喝,成天啥都不干,就知道喝酒。你喝死得了。”
尖利的女高音是对面曹家老太。
“你巴不得我早点死!我他妈喝多少,也是自个儿的钱,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粗哑的男低音是曹老头。
扰我清梦,讨厌。我“啊哦”的高叫一声,发出严正抗议。然后,一纵身跳下窗,穿过草坪,来到曹家楼下。
自打曹老头离职,曹家就战火连天。老曹家吵架,我是逢吵必到,不是我闲极无聊爱围观,是因为老两口总是在吃饭时吵架,吵着吵着,就把饭菜扔出来,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什么都有,这不是暴殄天物嘛。浪费食物是犯罪,为帮他们减轻罪孽,我总是冲上去,吃个干净。实在吃不了,就叼回家,藏床底下。在珍惜食物这点上,人类跟猫类不能相提并论。人类的“光盘行动”是把盘中食物吃光,我们猫可是会连盘子底儿都舔的干干净净。
曹家也是一栋两层小独楼,但是他家的二楼东山墙开了道门,用12级陡峭的楼梯与地下室相连。此刻老两口正在楼梯平台上吵。
我轻手轻脚的走过两家之间的小草坪,蹲到楼后那棵大叶杨树下观望。
胖胖的曹老太好像刚从被窝钻出来,还穿着拖鞋和大红锦缎的睡衣。她手里举着样东西,一边挥舞一边冲老头叫骂。
“我忍了这么多年,早就受够了。”
“你忍啥了?你穿名牌搽名牌,哪样不是花我的钱?”
“我才花你多少?你养了小三养小四,以为我不知道?”
“知道你就举报啊,去啊,告去啊。”
“我不举报有人报,你还不是照样丢了官?”
“你看老子笑话是吧?臭娘们!”
“窝里横的东西,喝点酒你就耍。”
“我就喝,我就耍,我喝死拉倒!”
走近了,看清楚,曹老太举着的是个酒瓶子。我很失望,正想转身走开,却见曹老头扑上去抢酒瓶,两人扭打在一起。呵呵,人动起拳脚来可比猫狗大战热闹,不妨看看,学上几招,日后跟狗狗遭遇战兴许派上用场。
这场角力很快就分出胜负。曹老太虽然一身胖肉,却没多大力气,几个回合就让曹老头占了上风。曹老头不仅夺过了酒瓶,还顺手扇了老太一耳光。
“敢打我!老混蛋,以为你还是官吗?”曹老太忽然像狼犬那样窜上去,抓住老头的胳膊就咬。
曹老头在职时,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吵架,曹老太都压低声音,怕外人听见,而且吵过之后,马上赔礼道歉,生怕曹老头提离婚。
如今,一百八十度大逆转,主动进攻一方总是曹老太,曹老头是能忍则忍。可再怎么能忍,也受不了这么狠咬。
只见曹老头先是疼的大叫一声,用力挣脱,然后猛劲一推。背对楼梯的曹老太猝不及防,仰面倒下去,像一捆破布似的咕噜噜滚落十二级楼梯,砸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吓死宝宝了!我像皮球似的跳起来,逃到几米开外,定了神回头再看。
曹老头也吓得不轻,愣怔了半天才踉踉跄跄跑下楼梯,凑到老太跟前,推了推:“老太婆,别装死!”
曹老太四仰八叉的躺着,一动不动。
曹老头扒开老太的眼皮看看,又摸摸脖颈,突然像挨了一棍子似的,一屁股坐地上。
一阵微风拂过,几瓣雪白的梨花被抛到绿茸茸的草毡上。一群小麻雀跳过来,在草丛中东叨一下西啄一口,俨然主人一般,好像没看见本仙在此。这太过分了,我要扑过去,吓它们一吓。
就在我向后一蹲正要跃起之际,曹老头忽然站起。且慢,看看他要干什么。只见他鬼祟的张望了一下四周,见附近无人就转身上楼。而曹老太还那么直挺挺的躺着,大红睡衣摊在地上,远远看去,像一滩腥红的血。
都躺半天了,也不嫌地上凉吗?耍懒也得人家在乎你才有用啊。你不是总叨咕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好汉不吃眼前亏吗?我知道曹老太是睚眦必报之人,比如她很忌讳别人说她胖,就因为瓷屋女主人说她长的像沈殿霞,她就把收藏家的座驾划成了五线谱。这样的人,今儿吃这么大亏,肯定不会善甘罢休。曹老头不跪地叩头,恐怕这事不算完。可老头甩手走了,她再躺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会不会是睡着了呀?不对,曹老太睡觉又打呼噜又磨牙,不会这么安静的。
我丢下那几只麻雀,朝曹老太走去。没到近前,就感觉空气中有股异样的气味儿。
这是死亡的味道,像烂泥塘沼气池混合了霉家具,又掺上臭鸡蛋和咸菜缸的味儿,带着蛇一样的凉意在空中流动。然而这味儿极淡,如同八级风里裹着一茎细香的轻烟。我敢说,除了通灵的猫,别说人,连警犬都嗅不出。
“快来人!”我急的大叫,尽我最大努力把这三个字说的像人的发音,可听上去还是“嗷-哦-嗷”。
没人应答,小麻雀们呼啦一下飞走。阳光朗照,天地间空空荡荡,只有紫丁香的苦味弥漫。
我是该去找曹老头还是回瓷屋?踌躇间,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声音,曹老头急慌慌的跑到到大门口迎接。看样,是他打电话叫的急救。
一个穿白大衣的男人听了听曹老太的心脏,又从车上搬下个机器,连了好几根线到老太身上,然后一按开关,机器就吐出一条纸。
曹老头请求给老太吸氧气,穿白大衣的男人指着那张纸条说:“心电图直线,人已经死了。”
闻此言,曹老头先是做出惊异状,把嘴张成O型,让我直担心他的下巴会脱臼。做完O型后,他又捂住脸,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非常逼真。
救护车走了,警车来了。邻居也都来了,连我的收藏家都抱着那只“乌云盖雪”过来了。
几个穿黑制服的开始忙活,有的对着尸体拍照,有的询问曹老头,还有一个拉起一条黄带子把曹老太躺的那块地方围起来,大声嚷着让围观的众人退后。
“我老伴血压高,这几天念叨头晕,我劝她去医院,她脾气犟,非说吃点药就没事了。刚才我在擦地,她说要到地下室看看腌的咸菜。我擦完地见她还没回来,就过来看看,就发现她倒在地上,看样子是从楼梯滑倒,摔下来的。”
曹老头哽咽着叙述事情经过,中间停下了几次,用衣袖擦眼泪。 围观的女人们见了,眼泪也跟着在眼圈转。
曹家的这个外楼梯很陡,即使血压不高,如果失足跌落,也是九死一生。警察对曹老头的话深信不疑。
我跑过去大叫:“不是这样的,他在说谎。”
我这辈子头一回一口气说这么多个字,发音更不清晰了,完全就是一通喵呜喵呜,警察肯定听不懂。唉……,造物主,为什么世间万物只有人能说话?就因为猫不能说话,让多少真相被隐藏!
没人理我。我提高嗓门:“是曹老头推的。”
喵呜!喵呜!喵呜!跟狗打架时我都没这么用力叫过。还是没人理。我只好用嘴去扯黑制服的裤腿,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跟我谈谈。 都说警察眼睛锐利,他应该能看出我是在指证曹老头。
“这谁家的猫?咋这么讨厌?弄我一身毛。”黑制服生气的踢了我一脚。
这真是热脸贴冷屁股,我的殷勤只换得窝心脚。人类,就是这么不可理喻。
“是瓷屋的黑猫,哪儿出祸事哪儿有它。”一个干瘪的老太太谄媚的告诉警察。
这纯属无稽之谈,老太太很可能是发癔症,要不就是故意陷害,可我没得罪过她啊?
“没准儿是它突然跑过,吓到曹老太,才失足跌跤。”一个胖媳妇妄加推测。
“你还别说,还真有这种可能。”曹老头浑浊的眼睛立马闪出亮光,像抓到救命稻草。
“各位邻居,这黑猫可不是我的,它是野猫,我不过是给它点吃的。我养的可都是名猫,这种土猫我掐半拉眼珠子都看不上。”收藏家急忙撇清干系,说完还冲我撇撇嘴,一副鄙夷神气,就像在电视台的鉴宝节目上看到赝品。
非常时刻,一个毫无根据的猜疑,就如落干草堆的火星儿,能立刻蔓延成连天野火。舆情能杀人,这点我早就知道,跟失去理智的人类争辩毫无意义,趁激愤的群情尚未酿成骚乱,赶快逃离方为明智之举。
为了不连累收藏家,我没逃回瓷屋,而是爬上曹家楼后那棵杨树,这杨树因其叶子大,夜间风吹会哗啦哗啦响,俗称鬼拍手。鬼拍手巴掌大的树叶在阳光下,翠的透明,像我的眼。我就藏在大叶子间,感觉很安全,只是没面子,特别是在“乌云盖雪”面前这么被奚落咒骂,太伤自尊。她跟我一样,也是黑猫,就仗着有个白肚皮,弄了个好听的名儿——“乌云盖雪”,就位列名猫,整天在我面前趾高气扬。名字如此重要,难怪起名社的生意那么红火。
警车走了,殡葬车来了。裹着大红睡袍的曹老太被抬走,草地上的腥红消失殆尽,小麻雀叽叽喳喳的欢叫着飞过去。
此后的日子,梨花落尽,丁香还在开,空气中的苦味愈发浓烈。曹家小楼静的像座坟墓,再也没有争吵,更没鱼肉往外扔。
五月下旬,南方已到梅雨季,这座北方小城,也阴雨绵绵。细雨如丝,剪不断,扯不完,编成一张无际的网,罩在天地间,网住万物,一切都挣不脱、逃不出。
瓷屋的主人为证实我非他收藏,不再给我猫粮。人为五斗米折腰,猫更是以食为天。为找点吃的,我决定去造访曹家。
已是午夜,雨仍未歇。无人修剪的草坪,野草肆意疯长,几天的工夫,就高过我的脊背,走在其中,又湿又凉。
曹家一楼的门窗都关的严严实实,我窜上鬼拍手,又借助树杈跳到二楼露台。露台就在客厅窗外,纱窗不知何时被夜风拱开,我和雨线一起无声的溜进。客厅散发着一股霉味,窗台积了一洼水。看样,曹老头多日不到客厅。孤身一人住这么大房子,闯进人都不会知道,何况猫。我放心大胆的四处寻找美味佳肴。
楼上楼下逛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估计能入口的都在餐厅那个大冰箱里。吃的没有,酒瓶子到处都是,连卫生间都扔着好几个。曹老头,你真的想喝死吗?
二楼的卧室传出呼噜声。以前,他们老两口住一楼。
曹老头的床边也许放着下酒菜。这么一想,我就决定去他卧室看看。
啊哈,还真的有啊。床头桌上放着一块吃了一半的牛排。我立马就扑过去。
“啪嚓!”一声巨响。是打雷吗?不是。是一个花瓶被我撞翻,在地砖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讨厌!床头桌上怎么放花瓶?没有女人的家就是这么乱七八糟。
不好,曹老头醒了。我蹲在桌上不敢动,紧张的瞪圆了眼睛盯着他。窗外风势加大,鬼拍手哗啦哗啦响起来。
曹老头看见黑暗中两点绿色的莹光,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叫:“有鬼,救命啊。”
吵架时凶神恶煞般的曹老头原来胆小如鼠。我故意轻飘飘慢悠悠的移向他。见两点绿光逼近,他翻身滚到地上,捣蒜般的连连叩头:“老太婆,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想到会把你推下去,我根本没想杀你。”
呜呜,他哭起来。“老太婆,我知道你报复心强。这些年,因为外面的女人,你早就恨透了我。我也怀疑是你举报我,害得我丢乌纱帽,可我真的不是故意。求你看在儿女的面上,饶了我吧。”
这次,他是真哭。哭声中的惊恐是他为过失所受惩罚,是他付出的代价.
我轻轻的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没带走半块牛排。
都说这是饿死诗人的时代,猫又不写诗,干嘛要跟诗人一样忍饥挨饿?去垃圾箱逛逛吧,那里要啥有啥。
第二天,曹家的窗户上贴出大大的“招租”字样,曹老头对说藏家说,风水师告诉他,这房子阴气重,须人气旺才抵得住阴气,最好是多住小孩和年轻人。 收藏家送了他几张符,说能驱鬼。曹老头在一楼和二楼的卧室都贴了,贴完,还是不敢住,在书房搭了个铺。
符咒能否驱鬼未及验证,年轻的租客就招到了。给曹老太烧五七那天,一对年轻夫妇搬进来,小媳妇那隆起的腹部,一看就是快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