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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红霜叶 于 2015-12-17 17:54 编辑
九十年岁月如烟,让老父亲的记忆如起雾的夜空,只浮现几颗最亮的星,老木森是其中之一。
父亲张达民和木森同为冀东八路,1945年跟随李运昌司令出关抢占东北,接收热河建平县。46年夏天,刚满21岁的张达民担任县公安大队长,为配合晋察冀军区在热东与国民党军鏖战,公安大队在四个排的基础上筹建骑兵排,县长刘佐斌推荐木森当排长。
这举荐,让张达民颇感为难。一方面刘佐斌不仅是县长还是他妻兄,于公于私,他都不应驳回。另一方面,他深知刘佐斌此举并非荐贤而是甩包袱,老木森是炮筒子脾气,沾火就着,整个建平县所属六个区,哪个区长都不要他。骑兵排是公安大队的尖刀,排长的人选理当优中选优。
老木森到热河几个月,就犯了两个错误,使得他的坏脾气尽人皆知。第一个错误是杀人,第二个错误是打人。
事情是这样的。1946年1月,国民党第13军奉蒋介石令大举进犯热河,热河地区的土匪和地主武装遥相呼应,成立大团,疯狂袭击我地方政府。
早春的一天,木森所在的区有两名干部被土匪杀害,身为区小队指导员的他率队追击,追到哈喇沁旗一个自然屯附近,土匪的马队没了踪影。
这个屯子比较大,带土围子的地主宅院有好几户。热河地区由于历史和自然的原因,匪患猖獗,很多地主都勾结匪帮,在匪帮中入枪马股。地主家都筑夯土围子,围子上有垛口和枪眼,如同碉堡,易守难攻。搞不清土匪是藏进土围子还是躲进村周沟壑,恐遭伏击,木森不想冒然行进,勒马停下探路。
天气晴暖,杨柳返青,小草吐绿。屯子表面看上去很平静,街道上阕无一人,只有几只鸡在路边悠闲的觅食。村头第一家是个阔大的地主宅院,老地主懒洋洋的坐在大门口晒太阳。
木森上前问村里有没有土匪,老地主摇头说没有。木森听了,就放心大胆的带队进村,可没走多远就遭到狙击,区小队整个暴露在敌人火力下,成了活靶子。木森只好气呼呼的卷回来。走到那户宅院,见老地主还在门口,似笑非笑的打量他们。这下,木森一肚子窝囊火直冲脑门。
“妈的,你说没土匪,老子进去就中埋伏。”说着举枪,“砰砰”两下,要了老地主的命。
当时,冀热辽军区出关部队扩充过快,导致成分复杂,纪律较差,受到东北局批评。军区和省委严令整饬军纪。就在这节骨眼上,木森被死者家属告到县政府。
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刘佐斌气的直拍桌子,更让他生气的是,木森不认错,楞说老地主跟土匪一伙儿,故意把他引进伏击圈。
这话也不无道理,可空口无凭。县委领导研究后决定送木森去赤峰教导队整训班。刘佐斌暗中巴望学习结束后把他分到外县,甩掉这个爱捅毛蛋的家伙。
天不随人愿,木森去整训班没几天又犯了第二个错误,给退回来,刘佐斌懊恼的直跺脚。
整训班食堂有耗子,这在战争年代稀松平常,既然有耗子,米里有老鼠屎也稀松平常。别人在饭里发现老鼠屎,拨拉出去就完事,木森却端着碗,找管理员理论。管理员觉得他是找茬,就骂了娘,木森被激怒,扬手就扇了他一个大嘴巴。
学员打干部,这还了得。关两天禁闭也没能让木森悔过,坚决不肯向管理员道歉,教导队只好将他退回。
木森进屋时,刘佐斌正吃饭,一走神,就被小米饭里的砂砾硌到蛀牙,疼得他咝溜咝溜吸凉气。呸呸几口,吐净嘴里的饭渣子,刘县长开始找各区商量木森的分配问题,可他跑了大半天,也没商量妥。不是区长坚决不要,就是木森坚决不去。
刘佐斌被石头硌了的蛀牙把事闹大,腮帮子都跟着肿起来。他就捂着腮帮子跟小舅子诉说老木森如何如何让他犯难。张达民哪里还能说个不字,只有点头应允。
老木森也很乐意当骑兵排长,骑兵,在当年的风光劲堪比今日特种兵。当骑兵排长,让老木森感觉颜面光彩。
老木森其实并不老,是因为到哪儿都爱以老大自居,才获此“尊称”,其实他只比张达民大一岁,个头有一米八,宽肩细腰大长腿,浓眉大眼四方脸,虽说皮肤黑了点,可更添英气。胆子大,模样俊,资格老,木森自视甚高,建平县的干部,没几个他看得起的。不过,惺惺惜惺惺,他跟张达民却一见如故。
初次见面,老木森就问张达民,传说你一枪打中两只鸽子是不是真的。张达民说那天用的枪不好,若是枪好,应该打下三只。老木森听了,眼睛里满满都是钦佩。张达民也看出,木森这人倔是挺倔,可打起仗来英勇无畏,是员难得的猛将。
张达民没看走眼,木森到骑兵排未满一月,就在小东荒突围战中显露英雄本色。
46年8月,国民党占领承德后即兵分两路向赤峰进犯。9月11日进至宁城叶柏寿一线,晋察冀军区集中13,16,17旅和骑兵旅打其左路,将国民党第22师围困在建平城内。
中共建平县委各部门都动员起来支援前线,张达民带公安大队住在县城北面马场镇的小东荒村组织担架,为歼灭战做准备。
为解建平之围,国民党急派援军,10月5日,国民党援军的两个团与建平守军会和,在兵力和装备上都占了压倒性的优势。听到消息后,刘佐斌去找前敌总指挥黄永胜,询问作战计划是否改变,得到的回答是原地待命。当晚,刘佐斌带着县委干部也住到小东荒。
10月10日清晨,东方刚露出曙光,张达民就起身准备带队出早操,一出房门,就看见南面山坡上白花花一片,亮的刺眼。定神一看,那是密密麻麻的美式头盔在曙光中闪亮。原来,我军主力已经在9日午夜转移,匆忙中忘记通知建平县委。
国民党军四个团的兵力如狂风巨浪扑向小东荒。公安大队的五个排,再加县委干部,总共不到三百人,交火,无异于以卵击石。敌人已经看到村子里有共军,但不清楚有多少兵力,所以没冒然开火,而是顺着南山坡迅速向西移动。张达民观察地形,村东是公路,敌军正顺公里如洪水般涌来,看阵势是要从南由西向北形成口袋状包围圈。南山已经被敌军控制,我军要突围出去,只有向西,从山根儿走,这样必须要抢下南山西头的制高点。分秒定生死,张达民厉声命令:“老木森,你骑白旋风,带骑兵排给我冲上去!”
白旋风是张达民坐骑,因耐力速度超群获此绰号。老木森二话没说,背了一兜子手榴弹,跨上白旋风,一马当先冲向南山。骑兵排三十多匹战马紧跟老木森,迎着几十倍于己的敌军,冲向南山制高点。张达民举着望远镜观察。敌军立刻察觉我方意图,一发发炮弹轰向骑兵排,巨大的爆炸声震得大地颤抖,望远镜里硝烟弥漫,灰蒙蒙一片,张达民感到心脏要跳出喉咙。
“老木森,就看你了!几百条性命都在你身上。”张达民默祷。
两发炮弹的间歇,硝烟散了一点,大白马突然从浓烟中钻出。
“好!冲上去了!”张达民激动的大叫。
白旋风冒着炮火冲上南山坡!只见老木森跳下马就掏手榴弹,一颗接一颗的猛扔,骑兵排的战士们也跟了上来,纷纷下马投弹。
“快撤!有马的上马,没马的快跑。我掩护!”张达民一声令下,众人贴山根向西狂奔。
南山坡,手榴弹爆炸声响成一片,敌人的火力一时被压住。山脚下,公安大队三个排冲在前面,集中火力把敌人的防线撕开一道口子,带着县委干部们顺势冲出,张达民率领一个排殿后做掩护。
马在飞驰,人在飞奔。子弹横飞,炮火连天。硝烟呛得喉咙发辣,张达民骑着木森那匹驽马,一边射击一边催促落在后面的干部快跑。
炮弹落处,树木石头被炸碎,秋霜染红的树叶血点般飞散,仿佛天将降血雨。枯草干枝被点燃,浓烟四起,烈焰熊熊,山坡成火海。
待所有人都从南山西侧山口冲出包围圈,张达民指挥大家跳下一道深沟隐蔽,他带了一个排在坝坎上接应老木森。
高度紧张的神经略一松弛,顿觉全身无力,想到老木森和骑兵排也许全部牺牲在南山坡,张达民再也支撑不住,他把望远镜递给通讯员:“你仔细看着,见到有骑马的就告诉我。”
精疲力尽的躺在被露水打湿的枯草上,深秋的凉气渗透脊背钻进心脏,心似乎被冰得要停跳。眼睛无论睁开还是闭上,都是老木森骑着白旋风在硝烟中疾驰,木森和骑兵排,能从敌人的火力网冲出吗?一只受惊的松鼠钻进树丛,枝叶上的露水扑簌簌滚落,如颗颗泪珠打湿地面。张达民心中一阵酸楚。
通讯员忽然喊:“看见了,看见了!看见老木森!”
“你数数回来几个。”张达民有气无力的说。
小通讯员就大声数:“一个、两个、三个……”数到最后说:“少仨。”
“阿弥陀佛。”不知何时,汗水淌的满脸都是,张达民用衣袖擦擦,心中轻松不少,只牺牲三个人就把敌人那么猛的活力压住,堪称奇迹,老木森功不可没。他正赞叹,通讯员又喊起来:“一个没少,有三匹马上是两个人。”
“什么?”张达民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一把夺过望远镜,可不,有三匹马是二人共骑。天啊,直是奇迹!张达民激动得望远镜脱手跌落。
说话间,老木森飞马到了近前,纵身跃下。张达民顾不上摔坏的望远镜,跑上前一把抱住他:“好家伙,谢谢你。你这仗简直打神了!”
木森黝黑的脸满是汗水硝烟和得意:“咱是谁?老木森!”
南山上的敌人主要任务是进攻赤峰,无意在此地纠缠,见他们跑远,也没追赶,下山顺公路朝赤峰奔去。
就在张达民给木森向上级请功时,木森却再次犯错。
10月11日,国民党占领赤峰,我军组织反攻,为增援赤峰,骑兵排暂时与县支队骑兵连合并,开赴前线。
老木森带队向北行军,途中经过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木森问路边一个小孩,村里是否有大团,小孩嘴里说着没有,撒腿就往家跑,一看就是跑回去报信,于是木森就指挥骑兵排分两路包抄。
十几个土匪从一处院落跑出,跳下村头的一条沟,往东逃窜。木森率骑兵排猛追。
沟,是条死沟,这些土匪跑到沟顶头无路可逃,只好停下,在里面喊:“别打枪,我们投降。”
木森就说,好,你们缴枪。沟里面就扔上来一只金机满槽的盒子枪,一看见好枪,两个战士就上去抢。没想到土匪随后扔上来颗手榴弹,两个战士被炸伤。
匪徒出尔反尔背信弃义,老木森登时火冒三丈,拎着颗上着刺刀的九九式步枪跳下半人深的沟。
沟里面,木森连挑带打,噼哩啪嚓,怒骂声声,土匪们鬼哭狼嚎,连连求饶。战士们在沟上边劝排长别打了,得到的回应是更大的拍击声、更惨的嚎叫。
骑兵连的指导员赶到,厉声喝令:“木森,你上来,不许虐待俘虏!”
惨叫声渐渐减弱,最后没了动静,老木森气喘吁吁的上来,两眼通红,浑身血迹斑斑。连长问,土匪呢?老木森很得意的回答“都让我收拾了。”
木森这事在县委引起激烈争执。有人主张将木森绑送军法处,说他是乱杀俘虏。张达民不同意,坚持说土匪在缴枪后又扔手榴弹,是负隅顽抗,木森以一对十一,是英雄壮举,理应嘉奖。争论到最后,不了了之,木森功过相抵,连小东荒突围的嘉奖成了泡影。
张达民替木森后怕:这十一个土匪要是一起扑上来,压也得把他压死。可被他气势给镇住,都让他送去见了阎王。
张达民跟木森谈,说土匪都是亡命徒,你这次没丢了命纯属侥幸,以后再不能这么冲动。
木森不以为然,拿着那颗金机满槽的盒子枪上缴队长。张达民说,这枪来得不易,你留下吧。木森说,你枪法好,好枪应该给你,我用白瞎了。张达民坚决的让木森把盒子枪留下,鲁莽的他需要有颗好枪。
木森对这颗盒子枪爱不释手,总想用用,偏偏那段日子没有战斗。
11月下旬,冀热辽中央分局召开会议,程子华作了《关于目前热河的形势与任务》的报告,明确指出热河今后的任务是土地改革、武装斗争、建设根据地三位一体。
根据会议精神,建平县委调整干部,张达民调任建平区也就是县城的区长,木森也随他赴新职,任公安助理。县城被国民党占着,张达民这个共产党的区长,只能在城外活动。为震慑投靠国民党的地主武装,区委决定处决两个伪保长。研究后选了两个目标,由张达民和木森各带一个小组行动。
这两个目标,一个在郭杖子村,一个在卧龙岗。卧龙岗与建平城只一河之隔,就在敌军眼皮底下,到那儿执行任务非常危险。张达民就决定亲自去,木森一听就拉下脸:“为啥我就不能去危险的地方?”
“你脾气急,我怕你出事。”
“我脾气急,你不会派个人掌握着我?”
张达民无奈,只好派老成持重的财粮助理“掌握”木森,出发前对组员言明,打仗听木森的,撤退听财粮助理的。木森也点头答应。
答应归答应,事实证明,财粮助理根本“掌握”不住木森。到天黑,木森小组人影儿不见一个,枪声却一声接一声的传来,张达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他想带人增援,枪声却忽东忽西,找不到准确方向。
“老木森啊老木森,你这是搞什么鬼?”张达民只能对天长叹,漫天星斗眨着眼睛,夜风刮起来,刺骨的寒。
西北风沙沙的吹了一夜,风沙敲打窗棂,搅得张达民一夜难眠。直等到雄鸡报晓,木森才回来。
张达民气恼地问他咋回事,木森说,他到卧龙岗,那个目标不在家,他就把处决布告贴大门上,想着这么白跑一趟不划算,就干脆在他家门口等,到天黑也没等到,倒把城里的敌人给等来,他就带着队员上了山,东打一枪,西打一枪,跟敌人逗着玩
“什么?你跟敌人逗着玩?”张达民哭笑不得。
“你这是拿自己的生命玩儿,拿战士们的生命玩儿。”张达民恨不得给他两巴掌。
财粮助理怨声怨气地说,木森就是想玩玩他的盒子枪,不愿意撤退。财粮助理还说,以后不要派他“掌握”木森,他“掌握”不了。
自那以后,张达民跟木森形影不离,亲自“掌握”木森。可是,命运在一年后把他们分开。
1947年夏天,我军大举反攻,部队急需补充兵员,上级要求张达民回部队,于是他带领七百名热河子弟参军,编为热辽军分区独立第六团第一营,他任营长,木森任排长。木森对张达民说,看样,咱们很快就能打回老家去。
张达民忽然感到,木森其实很想家。于是了,他安慰木森,说等解放全中国,咱们就一起回家种地。木森说,打完仗,子弹没有用了,咱俩就上山打猎。
可是不久,张达民调到司令部,而木森则随连队南下。军令如山,好兄弟好战友不得不依依惜别。
木森塞给张达民一个崭新的望远镜。张达民问他从哪儿弄的,老木森很得意的回答,用那颗金机满槽换的。
用盒子枪换望远镜,你这是疯还是傻?张达民责怪他。木森说,你那个望远镜在小东荒摔坏,我早就想给你弄个新的,一直没找到。我除了这枪,没啥好东西能换。
张达民又问他,没了盒子枪用啥。木森拍拍腰间的小撸子。大军南下,还有无数恶战在前面,小撸子怎么成?张达民解下自己的盒子枪硬给了他。
天空忽然飘起雨,细雨如丝,若有若无,如云似雾。集合号响了,木森挥手告别,跟着大部队向关里走去……
走出好远,好远,他还在回头张望。张达民的心,跟天上的乌云一样沉重。性子鲁莽的老木森,南下的路上会碰到什么?
张达民手里的望远镜被雨水打湿,镜头模糊,老木森朦胧的背影,消失在雨雾中。
一程相遇,一生相惜,张达民对木森的思念萦绕终生。四七年别后,张达民曾拼命打听木森的消息。然而,木森所在团队,打过长江已经损失过半,武汉整编,老战友分散,天各一方,很难知道彼此信息。张达民始终没得到确切消息。有人说木森在渡江战役牺牲,有人说整编后继续南行去了福建,好像战死金门。还有人说木森根本没到长江,在中原就失踪了,甚至说他是因为和上级吵架,擅自离队。
六十多年过去,故人杳如黄鹤。人越老,越爱回忆过去,耄耋之年的张达民回忆着战争岁月的点点滴滴,后悔当年没问木森的真实姓名,和大多数冀东出关的八路军一样,木森是化名。张达民只知道他本姓康,河北蓟县五百户乡七百户村人,家中只有老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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