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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家史小说《浭水流》上部第一章
这部基于家史的小说计划写上下两部,上部时间跨度从公元1925年到1950年。二十五年的时间里,生活在冀东腹地浭阳的张氏家族,饱受战乱、灾难、瘟疫,却生生不息,一次次在灭顶之灾中顽强的站起,如滔滔不绝的浭水将血脉延续。下部从1951年到1980年,三十年的时间里,政治卷起一个个漩涡,人性被扭曲,黑白被颠倒,谎言代替了事实,当历史终于还原她的本来面目后,一代人已经走到人生尽头,蹉跎了最美好的岁月,而有些真相也将随着老者的逝去永远堙灭,浭水无言的诉说,后代如何能听懂? 寻常百姓的家史,没有文字资料可参考,只能以家父的记忆为线索,缺失的环节链条,靠推测和虚构弥补,难免有漏洞和误差。请朋友们不客气的指出纠正
序 暑热难耐,纸窗虽然用木棍支得大开,夜风也无力驱散屋内的热气。月光却趁机溜进来,水银般泻在炕上,清晰的照出睡着的男孩,男孩的头顶立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少妇,正用扇子给孩子扇凉哄蚊子。孩子翻个身,脖颈上的汗珠滚落到枕头上。远处传来蛙鸣,少妇丢下扇子,一挑门帘出去。 夏日里很多农户图凉快在院子里睡觉,可这母子不仅大门紧闭连堂屋的门都关得严严实实。黑暗的堂屋,只有一缕月光从门缝钻进来,照亮地当央的秫秸杆。妇人跪在柴堆前,脸色被月光映得惨白,月光下的柴禾堆,很像一座坟。妇人的薄绸衫在小腹部微微凸起,她下意识的拽了拽衣襟,目光中闪过一丝惊惧,仿佛黑暗的角落里有窥视的眼睛。炕上的男孩在睡梦中叫了声妈,妇人的泪一下涌出来,珠子断线般扑簌簌滚落。我的命咋这么苦?她想问天,可头上只有被灶烟熏得黑魆魆的屋顶。 屋子里响起窸窣的声音,七岁的恩照睡眼惺忪的起夜,见母亲跪在柴禾前很诧异:“妈,你做啥呢?” “今儿鬼节,娘给你父亲送点纸钱。”恩照被尿憋的难受,匆匆跑向茅房,根本没理会母亲的回答是明显的瞎掰。送纸钱要秫秸杆何用?烧纸要去坟地,起码也要在十字路口,哪有在堂屋烧的? 五年了,恩照越长越像他父亲,看着儿子的背影,妇人想。这孩子心思重,好像已经看明白一些事。五年前,大伯子小叔子惦记他们这股的田地,唆使媒婆来劝她改嫁,被她骂了个狗血喷头。为死了他们那份心,她发下重誓:这辈子不出王家大门。 都以为她说的是气话,没想到从那天起,她当真不再出门,连买针线都是左邻右舍的姐妹代劳。村里人都睁大了眼睛等着看她能撑到哪一天,她似乎是和所有人杠上了。这一杠就是五年! 都说鬼节地狱的门大开,她的男人也会返回阳间吧?她突然觉得脖颈子发凉,一股阴风从身后吹来,壮了胆回头看看,身后的一切都隐在黑暗里,看不分明。死鬼来索命就索吧,反正也横了心。妇人起身,摸索着在角落里抱出一坛子灯油,开了坛口,全洒到秸秆上。 鬼节之夜,村庄格外安静,只有墙角的蛐蛐应和着池塘里的蛙鸣,空旷的街道有只野猫窜过,轻盈的没有一丝声响。 妇人把火绒放到秸秆上,咬咬牙,用钢条摩擦火石,钢条的热度传到手指,她拿钢条使劲敲了一下火石,金色的火星迸溅,火绒“呼”一下就燃起来,一眨眼,柴堆就窜起一尺多高的火苗,妇人被吓了一跳,本能的退到屋里。 王家的年轻伙计听见女主人的呼叫,看见浓烟从主家房子冒出,堂屋的门吐着火舌,传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鬼节之夜,披霞庄王家发生一场蹊跷的火灾。 据说,恩照是被母亲从窗扔出来,被张姓伙计背着跑出火光熊熊的院子。 据说,年轻的张姓伙计,又顶着烟火冲回去救女主,女主却因发过重誓,死活不肯出去。 至于起火的原因,县衙也没弄清楚,可能是妇人没熄灶火,使得火苗子燎着了堂屋堆的柴禾。 七岁的王恩照大概是受惊吓得了失心疯,红着眼睛一头撞向救命恩人,又咬又踢的,好不容易才被长辈们拉开。 王寡妇的房子就在众人眼前烧的落了架,她烧焦的尸体没人敢碰,最后,还是张姓伙计用一领席裹了抱起来装进棺材。 其实,堂屋起火,发现的又及时,一般不至于烧那么惨,是这年大旱,房子都干透,火势才会蔓延,把整栋房子都烧光,这,绝对出乎妇人预料,火一起,她就回天乏术。 王恩照长大后从未提起过这场火灾,对本乡张姓族人,却一直别别扭扭 。王恩照成年后考中武举,又办团练,跟着曾大人打太平军立下战功,受到朝廷重用,官至五品。母以子贵,王氏宗族忆起当年寡母的节烈,上奏浭阳县衙,请求表彰烈妇。此时的王家已经在西山坡另建新宅,当任县令就给王家新宅前立了座牌坊,并亲笔手书“钧松励节”四个大字。还规定,过此牌坊,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到了民国此不成文的规矩也未被废除,王恩照的儿子王英显任披霞乡长多年,出入总是要坐祖宗留下的蓝呢大轿,而住在河东的披霞庄村民,只要看见蓝呢轿子一上桥头,便要垂手肃立恭候,架势颇似迎接圣驾。
第一章 俗话说热在三伏,三伏天的冀东大地如同蒸笼。唐浭公路热气腾腾,路边被晒蔫的杨柳跟行人一样无精打采,,知了鸟尖利的叫声和热浪一起刺激着行人的神经,让人愈发燥热难耐。土路的表层,被畜踩人踏,木轱辘铁轱辘碾压,成了细沙一样的黄土粉,没风时印出道道车撤,有点风,就扬起阵阵黄尘。 唐浭公路是唐山镇通往西北方向的交通要道,白日里铁轱辘木轱辘的车辆,骑马的骑驴的行人,担挑子背担子脚夫,你来我往络绎不绝,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辆单车很是醒目,黑亮亮的烤漆车架,白闪闪的车圈,黄橙橙的铜车铃,毫不掩饰的炫耀着它是工业文明的硕果,属于京津的柏油路,屈尊驾临土路,犹如凤凰落鸡群。这是民国十四年,唐山刚由镇升级为市,很多乡下人还不知自行车为何物,甚至不相信两个轮子前后排列能转动。唐浭公路滚滚黄尘中的这辆单车是英国造“飞利浦”,比日本单车轻巧美观,即使出现在唐山市中心也很拉风。骑车人陈玉明面皮白净,鼻子上还架着副金丝眼镜,西式的绸衣裤被风鼓起来,让瘦小的身形扩大不少,头上的草帽也不是农民自编的尖顶斗笠,是圆顶的洋草帽,秦皇岛码头上买的正宗货。衣着打扮和坐骑都说明陈玉明不是一般人,的确,他不是赶集上店的农人,也不是贩卖布匹粮食的商人,他是唐山《公言报》的记者,急赴浭阳采访一桩重大新闻,他汗流浃背的赶路,为的是抢在《救国报》前面。 自从三年前开滦煤矿大罢工,《救国报》这份唐山高校大学生们自己编印自己发行的报纸就后来者居上,超越了唐山报业的龙头《公言报》。这让《公言报》主编田传亭如坐针毡。创刊于宣统二年的《公言报》怎会输给学生娃?《救国报》以抨击时政报道工运学运为主,这几年军阀混战政局诡谲,人们关注时局,自然青睐敢于揭露黑暗的《救国报》。此外,借助于铁路运输的便利,《救国报》在天津印刷,由火车捎到唐山,学生们自己上街叫卖,铁道学院的学生跟铁路司乘人员熟络,委托火车司机把报纸散发到北京上海,扩大了报纸的影响力。《公言报》不甘示弱,首先将报社办公地址从偏僻的财神庙搬迁到车站附近小山楼,又招聘有锐气的年轻人。 滦县师范毕业的秦皇岛小伙子陈玉明就是这样进了报社,十八岁的他,踌躇满志,决心要成为名记。为抢头条,还不怎么会骑车的他,硬着头皮骑上报社这辆飞利浦。他人矮腿短,二八的车架,勉强够的到脚蹬子,每蹬一下,两条腿就拉成直线,他对自己的车技没把握,为清静早早就上路,可四十华里的路,他骑了两个来钟头还没走完一半,扭来扭去,晃晃悠悠,引得过往的行人看西洋景。六月的太阳火辣辣的炙烤,头上的草帽都晒得烫手,脖颈子上像有几条蚯蚓向脊背蠕动,痒痒的,热刺刺的,鼻梁也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眼镜打滑,已经出溜到鼻翼,他很想伸手推一下,可不敢松开车把。这辆英国飞利浦单车,还是八成新,虽说比“凤头”“三枪”差了一等,可也是田主编花了七十块大洋远赴天津洋行购得,特意派给他,可见对这次采访是多么看重。
一辆马车响着清脆的铃铛,从后面赶上来,陈玉明急忙往路边打把,车前轮一歪,重心也顺势倾斜,他惊慌的大叫着“啊,啊”,跌倒路边。车老板猛喊一声:“吁!”马车停住,车上坐的那个穿白绸衫的男人未等车停稳就跳下来,跑到跟前搬开压在他身上的单车,又伸手拉起他。
陈玉明红着脸道谢。白绸衫就问他去哪儿,一听是同路,就不由分说将他的车搬上马车,拉了他上去坐。一经攀谈,陈玉明得知这个三十左右的壮汉叫周逵,在浭阳县城开澡堂子。周逵中等身材,因脑袋与身子不成比例的硕大,而落个绰号“周大头”,不过这个绰号很少有人敢当面叫,当面都是恭恭敬敬的叫他“逵爷”。年纪不大就混出个“爷”字,可见此人不简单。周逵听陈玉明说是秦皇岛人,就说怪不得听你口音像京城的。陈玉 明说你口音也不像唐山的。周逵说自己经常天津北京关里关外的跑,口音弄得南腔北调。此番是刚从奉天回来。陈玉明纳闷,一个开澡堂子的,成天东跑西颠的干啥? 听陈记者说去浭阳采访披霞庄乡民集体状告乡长,逵爷就说披霞庄他有亲戚,对村民跟乡长打官司这事,他也知道来龙去脉。 陈玉明一听大喜,忙不迭请他详细介绍。
在唐山西北方向的浭阳位于京津唐秦腹地,北倚燕山南临渤海,距唐山不过四十华里。滔滔浭水自燕山奔腾而下,至浭阳城北向西折返,朝京城而去,一路把两岸浇灌得丰泽润美,物产丰富,若无战乱天灾,百姓满可以生活的富足安逸。由于地势较高,今年初夏的水灾对浭阳也影响不大,雨水足,小麦长得杆粗穗大。乙丑牛年,按民谚牛马年好种田,浭阳农人都盼着小麦大丰收,对于谁代替宣统坐龙椅,似乎并不在意。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对庄稼人来说不过是一条辫子的剪与留,他们说不出总统姓曹姓黎还是姓段,只知道县长叫白景瑞。对于直奉大战,浭阳百姓只盼望早点停战,不关心谁胜谁负。不管是哪方的军队,住进村都要争车马粮食,而且战事带给浭阳匪患猖獗。有一股说不清是直系还是奉系的溃军进了浭阳北边的腰带山,连长李荣久占山为王,江湖报号“四海红”,没多久就闹得浭阳鸡犬不宁。白县长为保护子民不被土匪侵扰,大办民团,令百姓购置武器,规定五十亩地的人家要购长枪一杆,百亩地再加手枪一把。军阀混战让农民不得安宁,早就有武装起来自保的心理,县长这么一鼓动,购枪的热情空前高涨,只要手里有余钱,家家响应号召,能多买不少买。披霞乡还用公款购置了一挺德国轻机枪,大出风头。 乡民都武装起来了,按理土匪该灭绝,可事实却相反,打家劫舍的事愈发多了,大白天去县城赶集都不安稳。披霞庄打渔的张年,小毛驴驮篓子鲤鱼还遇上劫道的。张年的死,越传越离奇,有的说是去的路上被抢,百十斤开河鱼一条没剩。有的说是回家路上遭劫,钱搭子不翼而飞。随后又传出土匪还要进村洗庄,谣言如柳树毛子满天飞。为防土匪于村外,乡民就放枪壮胆,天一擦黑,各村就乒乒乓乓响上一阵,那意思大概是:你可别进我们村,我们都有枪,不好惹!估摸着土匪被吓得跑远了,村民方能安然就寝,久而久之,男女老少都习惯听到枪声才能入睡,没有响动反而感觉恐慌,“放一枪吧”,女人央求,男人便扛了长枪出去,冲着西山坡显大人家的炮楼方向打上一枪,值夜的团丁不含糊,马上开动德国造,“哒哒”朝着黑暗的夜空扫射,周边各村叮叮当当的鸣枪应和,沉寂的乡村夜晚闹除夕般热闹起来,女人的心落稳,搂着孩子睡了。 出县城北门,沿浭水逆流而上,可见一座似灵龟的青山,头南尾北的卧在浭水畔,山水相连处,好像灵龟在探头入河,畅饮浭水饱吸田地精华。如果以形得名,这山该叫“龟山”,可它却有个更诗意的名字,披霞山。这是因为山上生长茂密的黄百草,此草经秋霜后,会变得红艳如丹,每当夕阳西坠,余晖洒在山顶,满山的红草就像被点燃,灿烂如锦与天边晚霞争艳,成就浭阳一处盛景,披霞晚照。 披霞庄距浭阳县城不过十华里,是县城到左家坞镇之间最大的一个村庄,有三百多户人家,就在披霞山脚下,和周围几个小庄组成披霞乡,乡长王英显,满清五品官员之后,仗着祖上余荫,被乡民称作显大人。 披霞庄被浭水分成两部分,大部分村民都住在河东,只有显大人的王家和他家佃户住在河西山坡上。王家大院占地二亩半,是一个三进两套的院子,有十几间青砖灰瓦,飞檐起脊的房子和谷仓马棚及长工的草房等,院墙有两米来高,上面还凿出枪眼,方便向外射击,院子东南角还有一炮楼,架着那挺德国造轻机枪。王家大门冲南开,大门前还有一高大的牌坊,上书“钧松励节”,四个大字为同治年间浭阳县令手笔。 显大人对村中张氏人家深恶痛绝,究其根源,大概传承于乃父,他自幼就记得父亲大人嫌恶张姓,说张氏净出贼臣逆子,天生反骨。王英显也觉得父亲言之有理,当年村里唯一一个跟着闹义和拳的就是张家的张黑子,如今,张家的腾亚化鲲哥俩,亦不安分,读书人却好舞枪弄棒,跟各乡的教员勾结在一起,成天叫嚷民主、革命、反军阀,还跑去声援开滦煤矿的罢工,差点给捉进警局。这个张腾亚公然质疑乡民恭立迎候显大人的规矩,说什么民国讲民主,民主的根本是人人平等,民拜官是封建余孽,并且带头打破规矩,昂首挺胸的从显大人轿子前经过。张腾亚这么一开头,很多年轻后生跟着起哄,如今,除了村里那些爱溜须拍马的,再没人守这个老规矩了。 这个被显大人视为“刺儿头”的张腾亚,乃披霞庄村民张永长子,张永是单传,其父张振宗年近四十得子,溺爱的不得了。张振宗是过日子好手,打渔耕地都行家,苦干加节俭给儿子留下七十亩地和一辆大车。张永既不读书也不耕种,雇了两个伙计,自己钓鱼打鸟的享清福。张永的媳妇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让他不胜欢喜。两个儿子天资聪颖,书念的好,可是民国废了科举,读书入仕的路堵死,哥俩滦县师范毕业后回乡办了张氏私塾,教授新学。 端午一过,麦田就被阳光镀成金色,麦穗鼓胀得简直要崩裂,柔嫩的麦芒也坚硬锋利起来,在太阳下闪闪发亮,如钢针一般。冀东大地开镰割麦的季节到了。 披霞乡收麦子与他处另有不同,因土质松软,不用镰刀割,而是连根拔起。拔麦子是力气活,而且手掌要耐磨,壮劳力拔上一天,都累得直不起腰,手掌火辣辣的疼,所以,饭食要硬。浭阳乡下除大户人家,早饭都习惯喝玉黍渣熬的粥,熬时加点碱,粥就绵软粘稠,喝起来滑溜溜的顺口,当地人称之糊涂粥,粥的粘稠度能体现一户人家的穷富,越穷粥越稀,甚至可以稀的能照人。不过再穷的人家,到拔麦子这几天早饭也要有干粮,一般是玉黍饼子或者杂粮面馒头,午饭还要烙白面饼,最重要的,菜要有肉。 村南阳面的麦子熟的早,是最先开始拔的地块,为避开晌午的毒日头,拔麦子的人天刚亮就下地,金色的麦田里晃动着一个个黝黑的脊背。小麦被拔起后甩一下土就扔到陇边,一条陇拔到头,再返回来打捆,拔完一块地,再把麦捆垛到田头,收工时用车拉到场院脱粒。 张富站在村南一块显大人的麦地里,往地的另一头看,发现自己这条陇是最长的,“于邦,你他妈真不是人奏(做)的。”张富在心里骂。于邦是乡会所的团丁,按月领饷银,还是显大人的护院,农忙时给王家雇的短工当工头,大概是老张富早饭时抱怨糊涂粥太稀让他不受用,有意报复分给张富最长的陇。 田边树上的布谷鸟叫起来:“布谷,布谷……”平日里听着悦耳的叫声今儿在老张富的耳朵里成了“不公,不公。”公与不公,都得干,谁让咱自己没地,不端人家饭碗就饿肚皮?早拔完早收工,张富抡开膀子拔起来。张富,绰号张黑子,在披霞庄张氏家族辈分中行五,腾亚哥俩叫他五叔。张富面皮黑,年轻时又爱打抱不平,因而落下这个绰号。张富是老粗,性子犟的像驴。当年闹义和团,他扛了大刀,跑到天津杀洋人,后被官府缉拿,逃亡到海参崴淘金,家里十二亩地被充了公,儿子夭折媳妇改嫁。海参崴的冬季打短工的都要失业,为避饥寒,张黑子就要偷点小东西,故意的让警察看到,逮捕关几个月,大鼻子的监狱有地板睡,有黑面包吃,他可安然度过一冬,开了春出狱,再找活干。一个脑袋大头发少的小个子,发动了十月革命,远东的海参崴也不太平了,张黑子只好又回老家。家乡已经换了朝代,没人再缉拿义和团,可他的茅草房早已坍塌,媳妇已是人妻,他是地道的光棍一条,只好给乡里看山林,栖身在山上小窝棚。第二年,又租了李家三亩地,抽空还打短工,总算能维持温饱。虽然火气不像年轻时那么旺了,对洋人洋货的厌恶还是依旧,可不管他如何厌恶,洋货还是日见增多,打仗用洋枪洋炮,照明用洋灯洋油,穿衣是洋布,出行坐洋车,连瘾君子抽的大烟都不是本土鸦片膏而是舶来品海洛因。 披霞庄南头有座关帝庙,两层大殿,气宇飞扬。庙前是一大片空地,光溜溜的,土夯的很实很平整,是乡里公地,过年请戏班子演出就在这里搭台子,元宵节跑龙灯,也在这里操练,麦收和秋收,没有场院的人家就到这里占一块地方打场。自打今春,还成了学生们的操场。明儿学校要放麦收假,今儿早上最后一次出操,三十几个娃在操场上排着队,跟在老师王乃光身后,迈着大步,放开嗓门高喊:“一二一,一二一…….”田埂边觅食的鸡咯咯的惊叫着逃散。老槐树下打盹的狗睁开眼,站起来冲着出操的队伍不满的吠了几声,见学生娃们依然只是喊自己的,也就放下心,又趴下眯上眼睛去梦里啃骨头了。 喊声随风吹到麦田,正弓腰拔麦子的老张富,用力甩掉麦根上的泥土,嘴里嘟囔:“成天喊一二,学了小半年,连个三四都不会,这叫啥新学?” 没人接他的话,地里的人都在奋力拔着麦子,都想早歇晌,正午日头太毒,壮劳力也抗不了那晒。一只硕大的褐色蚂蚱从 麦稞子里跳出来,又一跃,跳进麦捆堆,没了踪影。 张富用鼻子哼了一声,低了头继续拔他的麦子,肚子里接着抱怨新学。在不赞成办新学这事上,张富和庄里几个不肯剪辫子的老死凿一个鼻孔出气。都认定学生就该念圣贤书,入了校先学《百家姓》,既然叫读书人,就得认识赵钱孙李,大鼻子的洋书本,怎么能跟四书五经比? 民国政府推广义务教育,在各乡都兴办公学,腾亚化鲲哥俩也积极张罗,说服了全乡十三个闾长,又挨家挨户的摁手印,把申请书递交县教育科,不顾显大人的反对,愣是在披霞庄办了披霞完全小学,六年制。校舍就用关帝庙后殿,过去张家私塾的房子。前殿两侧厢房是会所办公用,为了两不相扰,就关了前殿的后门,学生们从西侧甬道出入。在商议教员人选时,闾长们以为自然是张家兄弟,显大人却摇头否决。王英显反对办学校,就是因为他知道读书人不好糊弄,乡里识文断字的人越多事越多,如今既然学校非办不可,这校长教员人选当然要跟乡长一心,何况每月到时就领钱也是个好差事,肥水不流外人田,当然要用亲朋好友。于是校长就定了乡长的外甥,康各庄的贾友文,教员是他本家晚辈王乃光。堂役是李林堂叔李寅。为办学奔走操劳的张腾亚哥俩被一脚踢开,连私塾都不得办了,只好另去他乡谋职。看着张家哥俩出村离去,显大人嘴角一丝冷笑:“看你今后还帮人打官司不?” 未到晌午,大地已经像火炉了,张富感觉脚底板像是踩到烙铁,这双鞋从开春就没下脚,鞋底子都磨得就剩层皮了,当然他就比别人更感觉烫脚。太热,布谷都歇凉不肯叫了,拔麦子的人们陆续收工回家吃午饭睡晌午觉,田里就剩王家的长工短工了。张富直起腰左右看看,忍不住又在肚子里骂起显大人太他妈黑心,用伙计要榨出骨髓油来。 终于听见于邦喊收工,老张富侉上那条看不出本色的破裤子已经汗湿的粘在股上。 几个短工的午饭就在王家给伙计们住的院子里吃,天井放张大木桌,倒也通风凉快,就是顺风飘来牲口棚里的粪味儿,让人不快。王家的猪圈牲口棚菜地都在西院,紧挨着伙计们的工房。 老张富从水缸舀了瓢水,顺脑瓜顶浇下来,凉爽一下透到脚跟,他痛快的打个响亮的喷嚏,用大手摩擦一把脸,刚坐稳就闻到饭菜味气儿不正。正捉摸是出自饭碗还是菜碗,就听有人喊:“蛆!”,他定睛一看,可不是,菜碗里飘着的白白胖胖的几个,不是蛆还能是啥!张富端着肉碗去灶膛找厨子质问,厨子理直气壮的说没他什么事,那肉还是过年杀猪时留下的,储在窖里用冰块镇着,早就臭了,招蝇子生蛆情理之中。张富怒不可遏,火爆脾气一上来,手里的碗就摔到地上,其他几个人也都跟着吵嚷起来,于邦闻声过来,先是责骂张富摔碗,还说什么“米里的虫子酱里的蛆”,不是啥不洁之物,有啥不能吃的?张黑子,你把自己当皇亲国戚了,恁地高贵? 有啥样的主子就有啥样的奴才,管家给伙计吃臭肉也是秉主子的旨意。显大人是浭阳出了名的铁公鸡。别说对外人,就连自家骨肉他都舍不得。显大人的长子王玉琢喜爱读书,考上燕京大学,可他爹认为民国废了科举,再读书也当不是官,就愣是不给学费,玉琢又是个心眼窄的男人,心里气闷又不敢跟他爹争执,竟然自己个儿投了浭水河,丢下媳妇和一个哑巴儿子。其实玉琢原本还有个闺女。小丫头三岁那年出疹子,嘴巴烧得起了泡,几天水米不进,当娘的心疼,抱在怀里问宝贝想吃啥,孩子说想吃酸梨。儿媳就去向婆婆请求,婆婆不敢做主,请示显大人,大人一听就拉长了脸,“一个铜子才能买仨,这么点就要嘴吃,天生的败家子!”儿媳哪里还敢再吭声,只有抱着闺女默默的流泪,孩子发烧烧糊涂了,恍惚中把小油灯看成酸梨,抓过来就往嘴里塞,娘急忙夺下,抢夺中,溅出热油洒下火星烫得孩子变了声的嚎哭,显大人气得骂她是讨债鬼上门,儿媳便不敢提请大夫,胡乱抹了点大酱在小脸蛋,可怜这三岁小丫头,病没好又被这么一烫,两天后就去见阎王,另找人家投胎。 张富他们几个提出辞工,管家扣了工钱不说还要张富赔碗,这碗可不是一般的碗,王家祖先传了几辈子的宝物。张富傻眼了,怔怔的看着管家,感觉时光倒回去十几年,王恩照死而复活,翻脸无情的对义和团开了火,把清兵做的孽都栽到义和团头上。 管家的脸狰狞起来,鼻子嘴巴的急速扭动,两只獠牙伸了出来,那破碎的黑瓷碗重新聚拢,合成一个巨大的黑水坑,黑水打着旋,管家的獠牙逼近,张富不由自主的后退,跌进翻卷着的黑水,他急的大叫:“大侄子,救命!”这一喊,黑水唰一下飞散,眼前还是一只破瓷碗,管家的獠牙也飞速缩回,五官归了原位。张富说,赔碗的事,他要跟侄子张腾亚商量,上浭阳法院断。 为方便阅读。请朋友点击下面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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