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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1-23 2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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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齐—— 下半部:
六
阿坤死了,可是,他直到死还是不知道,那一夜我与阿娴是怎么相处的。他一定认为她与我,有了“睡过觉”的过程。他还曾经拍着我的肩膀,恬不知耻想套我:“你小子该谢谢我和秀花呀。黄花处女呀,呵呵,这等艳福你享受了;其中妙趣,你神仙呀……”
我没好气道:“滚一边去,你混蛋!妈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当然不相信我是君子,因为平时我总喜欢唱些外国民歌,什么《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含苞欲放的花》、《星星索》,全是情歌。其实,那是因为年轻人的真实心情,难道,谁真的会喜欢铁姑娘那样,女性特点消失殆尽?反正,我相识的男知青,没那种“革命爱好”。
阿坤冷笑,说:“君子!哼,不食腥的猫,还没有出生来这世界!”
我,不再理他,也不去给他作任何解释,不屑给他那种饮食男女水平的人做!
那一夜,是我与阿娴共同拥有的,如果把我与她非常的、极端的、罕见的、纯洁的君子淑女的那个夜晚的实情,告诉给阿坤秀花那样的色欲魍魉知道,他们不会相信,也不配知道。在他们认识里,凡世上的互相好感的男女之间,有的只会是肉体关系!
那一夜,将永远是她和我共同的纯净记忆。我,绝不会让阿坤冒渎我与阿娴的纯洁感情。
那夜,门既关死,喊阿坤喊秀花,要他们别胡闹,没用。喊了几声,没用,我无奈,便拉过一条凳子,坐下,抽烟。偷眼望去,阿娴惶然缩坐床边,绝望地低咒:“流氓,不得好死。”
我心乱如麻。曾有多少次,我幻想着能和阿娴单独相对,我会跟她说心里的悄悄话:“永远做朋友,好么?”可是,自作多情的我,此刻却陷入了窘境。我,狠狠抽烟,以前想过的话,没有了!
我的耳畔,传来阿娴的咒骂:“流氓!”
“我,不是流氓。”我生硬地说。
“平日见你爱读报纸,会写毛笔字,以为你是正派人。想不到,你也流氓。”
“流氓?我是流氓?”我,苦笑道。将烟蒂丢地,恨气地睬灭。
“人面兽心!”她怒骂。突然,勇敢站起,飞快抓了把剪刀,跌坐床沿,咬牙狠凶瞪着我,“你不许靠近我;若敢碰我动我,我刺死你!”
“你别,别这样。我,不是流氓,不会做流氓腔的。”
“那么,滚出去!快点!”
于是,我又唤:“阿坤,黄皮阿坤,别闹了,开门放我。阿娴她手里捏着剪刀呢!”
阿坤有点紧张:“你劝劝她呀,别……”
“别理会他们,走罢。”是秀花的声音。
嘎吱一声关上了客厅大门。脚步轻移,进了对面卧室。一声吱呀,门也关闭了。
龚木匠经常出门做木工,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黄皮阿坤熟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的道理,所以他看中别人的婆娘,自然也不会温良恭谦让,而秀花也无需要独守空阁,按阿坤的解释,他是要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一家人,必须有阶级感情嘛。按他的说法,孤男寡女卿卿我我搂抱在一起,是体现革命的人道主义!
“阿娴,龚月娴同志,请你一定相信我。”我只得面对现实,可怜的她,虽然握着坚强的剪刀,心里肯定非常惊恐,甚至绝望。
阿娴只是轻声哭泣。
我,扪心自责,只怨平日自己太一厢情愿,心动邪念,如今,牵累了她!
灯忽然灭了。一二秒钟后又亮了。这是大队水电站拉闸前发的预报信号。我正暗暗叫苦,灯再跳了一下,就全黑了。
此时,雨已停,夜,静得很,偶闻几声啁啾。黑暗中,耳朵听得阿娴怯怯问:“划亮火柴好么?”
我赶紧划亮火柴。
阿娴一手依然拿着剪刀,另一手将墙角柜上的油灯递过。
我接过来点着。只见瓶肚内只有浅浅一层煤油,便开口问:“煤油在哪?我来加些油。”
“空瓶。”
“啊?这些油只怕支撑不了多久。”
“谁防着有这事?平日总早就安歇的。”她幽幽叹息,轻轻哭泣。
恍惚中,我似乎听到了那个早早就在煤气中离世的那女同学在哭,是无奈,是悲切。我心头一凛,打了个寒战。我柔声对她说:“别哭,不要害怕;我,一定不会伤害你的。”
她依然惊魂未定,我见了,心隐隐作痛,道:“真的,我若是流氓,还会怕一把剪刀吗?你呀,真的不要害怕。我,心里是喜欢你的,这种喜欢,就象不忍心弄碎一件宝物一样。唉,说这个,你也不懂。”我轻轻叹了口气,她呢,稍微安静了一些。忽然,我觉得,只要心正身不歪,说那些是多余的,只要我自己把握好自己。
“我不懂?我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保尔在监牢里对一个农民小姑娘,就是没有侵犯她。”阿娴停止了哭泣,语气也温平柔和多了。
灯油耗尽,一片漆黑。我又叹了口气,认真地说:“所以,你应相信,男人对女人,并不是只有那桩事情。那只是身体的接触,短暂的。而如果思想通,心相连,那,才可贵呀。”
她与我,又沉默了,各想各的事,不再多说什么了。累了,闭眼休息呀。
终于,阿娴抵挡不住睡意,微微发出轻酣。黑暗中,我好几次想猛扑过去,搂住她,吻她。但我克制住了,理智占上风,我怎么能够把她对我的信任,就任作践糟蹋呢?
我也迷糊入睡,只见阿娴怀抱婴儿到上海寻我,年迈的父母气得半死,高血压发作,救护车上跳下几个造反派战士,邻居们耻笑着……
忽然,门外有敲声,我打个激灵,问:“谁?”。
阿坤笑得阴阳怪气:“该早点开路回去,趁现在人少。”
我猛跳起来,拉开门,一拳击去。
黄皮阿坤跌倒在地,惊愕得张口结舌。
我头也不回,把客厅的门栓拉了,开门,走入晨雾之中。
七
阿坤呀,死得那么突然,一点预兆都没有。他,事先根本没有准备好遗嘱,或者死后可以大放光彩的革命气味浓厚的日记之类。这,实是一大缺憾。
公社搞兴修水利大会战,指挥部,就设在我落户的大队。
正在水利工地蹲点的公社程副主任派人把我叫进指挥部。
“你就是黄及坤同志的战友?”程副主任既严肃认真又和蔼可亲地问我。
我一时楞住。猛然开窍,黄及坤同志不就是指阿坤吗。我忙点头。这才注意到,桌边坐着公社管文教的高干事,正在作记录。
妈拉格巴子!我心头升起一股火,人都死了,还想用“生活作风”来贬低他整理他,混蛋,连死人也不放过呀!
记得,有一回喝着酒,阿坤突然对我说:“什么时候我黄皮栽了,你可记得,不准揭发我骑车的事情。人家秀花可从来没得罪过你。”
我当时就激动了,告诉他:“我,不会出卖朋友。”
“朋友,就是这样,就算人家搞革命,也是战友,远超同志!”他笑着点头。
我道:“落井下石的事情,我一向瞧不起,怎会也做?你呀,自己留神,别叫旁人逮着现场捕住把柄。”
于是,我,冷冷等着,看程副主任怎么个套我的揭发。
程副主任让我坐下,说:“他现在死了,怎么死的?”
我没好气说:“石头砸在头上。”
“对,被大石头击在头上。那大石头,他怎么遇到的,你该知道吧?”
高干事抬头,手里的笔,静悬着,等我。
“我不清楚。”那事,我既知道,就不能回答说“不知道”,我得防着他们治我,派个“欺骗领导”的罪名,所以我耍了个花招,说“不清楚”。哼,知道,但不清楚;不知道,当然也是不清楚,两头都好解释。看你程副主任高干事,知道还是不知道,清楚还是不清楚,玩得过我这点小伎俩。
“他呢,明白呀,是让石头砸死的,这,很清楚。”程副主任终于忍不住露话了。
我点头:“对,是被山上滚下的石头砸死的。”
程副主任和颜悦色地掏出壮丽牌香烟,拎出三支,自己叼上一杆,丢给高干事一根,又递给我一支。我赶紧屁股离座,双手接烟,绝对诚恳,扮出感激零涕的样子。要对抗他,先得麻痹他,这个,以前我在什么书上读到过的,今天,演习演习,练练。
“唔。好,来,来,坐下谈。”他说。
我们各自点燃了香烟,抽。
程副主任望着我,朝我点了点头。
我心里感到很茫然,不知所措地猜测,他点头动作,含意着什么?我,默默吸烟,等待他先开口把谈话继续下去。
他长吐一口烟,忽然,语气沉重地说:“干革命嘛,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是的,是的。”我赶紧表示完全赞同。
“黄及坤同志是死在工地上的,他是为了农业学大寨,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冬修水利,你们大队的蓄水量将要增加,以后就可以二十四小时不拉闸。”程副主任左手插腰,右手指点着墙上那幅“沙巷大队水利规划图”,语气慷慨,似是演戏,“黄及坤同志甘洒热血写春秋,把生命献给了沙巷大队光辉的明天。他是知识青年与贫下中农结合的榜样,光荣伟大!”
天哪,有好戏唱!我突然感到浑身轻松,眉宇愁结也舒开了。
程副主任继续说:“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光明。你是知识青年,有文化,所以看问题应该能够站得高看得远。黄及坤同志死了,他的死重于泰山!当然,失去了一个好知青,我们很悲痛。但,要化悲痛为力量。要以黄及坤同志为榜样,掀起高潮,打好冬修水利这一仗,备战备荒为人民,气死帝修反。”他的确高瞻远瞩,普通人望尘莫及。
我觉得滑稽,但一丁儿也笑不出来。
他望着我,语重心长问:“你想,想一想,黄及坤同志为什么会走东沟那条道?每天炸好几炮,那儿可是个危险区呀。”
“这个——”我吱唔着,啊,绝不能够露马脚出卖阿坤呀!把他与秀花幽会的事捅出来,那,太不够朋友,而且,会连累自己,公社领导必定会批评我“怎么就忍心看着自己的同志陷入泥坑?”
“很明显嘛,他是去检查工程情况的,去排除危险,责任心哪!”程副主任点拨我,语重心长启发我,滔滔不绝引导我,“黄及坤同志表现很好,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豪情壮志冲云霄,是个可以教育好的先进青年!”
“对,对,是这个理呀。”我附和主任的话,做出茅塞顿开的样子,连连点头。
突然,他话锋一转:“他,家庭出身不好?”
我有点紧张:“恩,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你要好好向他学习。”程副主任毕竟是党培养多年的干部,通晓政策,“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反修防修的百年大计、千年大计,只有好好接受贫农下中农的再教育,才能在广阔的天地里茁壮成长,成为各个领域里可靠的接班人。”
我点头:“主任的教导,我一定牢牢记住。”
“你,想没想过上调的事呀?”
“想,日思夜想!”我脱口回答。马上又觉得太露骨,忙补充道:“但我也作好了扎根的思想准备。”
“对,对,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你这样,不错!”程副主任点头称赞道。
我说:“阿坤以前常说,我们只有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才会展现出才华。”
“一切服从党安排,好!从你的话里,可以看的出,黄及坤同志的先进事迹,影响呀,蛮有作用,对你来说,是前进的动力。”
我若不是见多见惯了这等水平的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程副主任们,恐怕会当场呕吐或厥倒。哀,悲哀,就这样的农村干部,在领导着社员们建设伟大的社会主义!
我,继续无耻地戴着假脸具,仍然面不改色心不跳,点头称是,态度十分谦虚。
忽然有个社员来我,要钥匙开料棚领些水泥。我吓得心惊胆战。阿坤还没来得及把钥匙还给我,就让上大石头砸得永远沉默了。
“钥匙?”我赶紧装作回忆状,“哦,给了黄皮阿坤,他说要找几根粗铁丝,明天他本来要抬石头的。哎,那,你得在黄皮阿坤——”
话还没说完,程副主任就不高兴地训斥:“革命队伍里,不要庸俗化,怎么用那样的绰号呢!”
我忙矫枉过正:“你,在黄及坤同志的衣袋内找找看,估计在那里。”
那社员诧异地看看我。
我对他说:“去呀。”
他转身,终于离开了。
高干事问了:“你知道,黄及坤同志生前有写日记的习惯吗?有日记本吗?有什么豪言壮语吗?回忆回忆呀。”他的话里,一连使用了好几个问号。
“没有。”我摇头,“他和我,都不喜欢写日记,收工后就只想躺下睡觉。”
“呃,是这样呀。” 程副主任颇为失望。
沉默,屋内一片安静。
突然程副主任宣布,一、我那个材料保管员职务停止,让别人接替。二、新成立宣传组,归指挥部直领导。三、我呢,上升——调升到指挥部,做宣传组长。
我,升职了!虽然是个光杆司令,可是,每天有一角五分的职务津贴呀,哈哈。
程副主任给我布置这几天的任务——尽量回忆黄及坤同志生前的豪言壮语和先进事迹,挖掘!
高干事负责记录与整理,哪怕是只言片语,也可上升为革命语言,即使是普通小事,也能显现出革命行为。
“这是政治任务,一定要完成好!”显然,独具慧眼的程副主任已经发现了典型,可以坏事变好事,将工伤死亡事故,转变成具有教育意义的事迹。翻云覆雨,指鹿为马,这些成语,发扬光大。
我,除了与上级合作,没别的选择。
八
阿坤怎能料想得到,他,玩世不恭的他,死了后竟变得高大完美起来,连我也沾光了。公社的“乡办”(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办公室)主持了隆重的追悼大会。高干事炮制的材料竟上了“省乡办”的专题杂志《广阔天地》,全县开展“学习黄及坤同志,一心走与工农结合道路”的活动,轰轰烈烈。我,被指派到其他公社作报告,专讲黄及坤同志的先进事迹。
而且,县革委会批准,追封黄及坤同志为革命烈士。
渐渐,我嘴中的黄及坤同志,已不再是我认识与熟悉的黄皮阿坤了,他是程副主任和高干事的产儿,是特殊的时代的怪胎,不食人间烟火。
但在我记忆深处,仍活生生地存在着阿坤!他爱说大话,油腔滑调,他玩世不恭,很重义气。
他知道我喜欢阿娴姑娘,所以他曾经真心实意地促成我和阿娴,可惜用的那手段,实在欠文明,简直野蛮。
然而,阿娴对我的态度,却从那一夜单独相处后,有了彻底的变化。她变得愿和我接近了,远远见我,笑逐颜开。我若去赶集,她就会在村口坡上的牌坊下等着,见了我就笑吟吟地从坡上奔下迎我,说说笑笑,问这问那。
因为我这个人,笑细胞不发达,所以经常脸色绷着。阿娴便故意讲些农村趣事,我知道,她要让我不那么悲观。我呢,不免讲起自己对插队的感想,感叹一个知青点本来7个人,现在只有阿坤和我两个留守,估计要一辈子吃农业粮了。有次,我甚至还用“凶多吉少”来形容,被她批评;她安慰道:“你呀,就是我们乡下称叫‘书蠹头’的那种人,书虽读多了却对人世少体会。我觉得呀,地方不同,总有热闹和冷僻,但只要人不孤独,就不怕。”
她还时常到知青宿舍,专寻我的脏衣服帮着洗。有一次,阿坤故意将他脱下的汗衫混在我的脏衣里,阿娴一眼就能识别,拣出,随手把它扔到黄皮阿坤门前的矮凳上。
有时候我练毛笔字,她就静心屏气乖得象只猫咪,站在旁边动也不动盯着看。
隐约间我感到甜丝丝的,激动的感情波涛汹涌地冲击着理智的堤坝。
啊,前程要紧,我强压着翻滚的浪花。在农村只要一结婚,一切全完,全没指望,什么上调呀回城呀,统统没份儿,我岂能为了与一个乡间女子结婚而把自己,甚至自己的后代,都紧缚在那沉重的泥十字架上?
“咦,你练了许久,怎么总盯住个‘忍’字练?”阿娴惊讶,问道。
“做人,要忍得住,不容易。”我回答。
我低头,粗粗一计已有几十个“忍”字,不由哽了喉。再想想,道:“这属忍耐与克制,因为难,所以要多多练习才是。”
“又做书蠹头了!光练一个字太乏味。好,我说,你写。”
“行,你说我写。”
“木——头。铁——石,泥——人,傻——瓜,书——蠹。”
“停,停!”我叫了起来。我心里明白,她是在讽我刺我。我将笔一扔,道:“这个‘蠹’字我不会写。再说,胳臂酸,也累了。今日不练了。”
逐与她坐下,她喝水,我抽烟,闲聊开了。
分秒过得很快。我见时候不早,就要她回家。
“又赶我?没心肝,每次总催赶我!”
“你嫂子既做家务还打理菜园,又要煮饭又得喂猪,忙不过来,小心,她要骂你。”
“她敢?她干的事,我怕哥生气,我就做聋哑,从没声张过。让她多做点事,应该。”
“哈,她多做家务,还天经地义?你呀,你呀。想想,我们两个,同一房间里关了一夜。这,也让你嫂子捏着把柄呢。”
“什么呀,书蠹头就是书蠹头;我们二人,,光明正大。”阿娴嘟嘴,脸红。
话虽是不错,但秀花怎会相信?再说,阿娴有事没事朝我这儿跑,她秀花更会认定我与阿娴干过那桩事了。但这话,我又如何开口跟这个沉浸在初恋感觉中的她,纯真无暇的少女,去讲清挑明呢?假如她也能够象我,若即若离似有似无,做场爱情游戏的态度,岂不皆大欢喜吗?
权衡再三,我决定逃避,回上海。虽说去探亲过年,可我暗暗打定主意,尽量在沪多住些时间。那,可以让阿娴降降温。
我只想从感情的旋涡中脱出身来,岂料,铸成终身大错,后悔莫及!
阿坤听说我要回沪探亲,拍胸脯:“放心去吧。阿娴有我帮你看护好。”
我心中叹息,不便解释,只是叮咛他:“我们宿舍周围有邻居,不比那儿独门独户,所以你骑车进出,要注意影响,别得意昏过了头。”
阿坤大笑:“骑熟的车子不招摇,我办事,你放心。”
我走,阿娴姑娘悲悲戚戚,送了很远一程。
见她流泪,我心烦意乱:“别哭,求你了。”
勉强止哭,她还要送。我赌气蹲下,吸烟:“这么冷的天气,你别跟了,回去吧。”
她只是木讷讷站着,凄凄望着我,不作声。
“你再不回生产队去,我也不走了。”
她怕我误了班车,只好转回身子,呜咽道:“我,回去。你,你走罢。”
我站立起身,拎了旅行袋,拔腿就跑,脚步加速。走了几步,忽猛止住,回头大声道:“我不在时,你有啥难,找黄皮阿坤。”
阿娴使劲点头:“放心去吧。”
我一气走了百余米,路朝右拐弯。我回头看,只见远远岗上,寒风中她站立着,一动不动。
“望夫石”,一个不祥的词,蓦然袭过脑海。我心抽搐,一滴滚烫的泪珠,洒落在胸襟。
九
黄及坤死了,他死得不同凡响,他死得惊动上下,他死得让我“沾光”!
阿娴也死了,比他早八个月,却死得无声无臭,令人潸然;她死得让我刻骨铭心,难忘!
那次逃脱了感情网的缱绻,我人在上海,心终于渐渐冷却,我,真希望龚月娴也能够如此。我在繁华大城市,看着红男绿女,纷纷扰扰匆忙着,我想得很多。而我的三个姨表弟妹也从插队落户的身份,上调,成了吃商品粮的工人,我受刺激极大。而我,却陷入卿卿我我的泥坑,差点被感情俘虏,惭愧。想想还庆幸,总算并没有白读几年的中学,理智尚存,退得及时呀。
元宵节后意外收到阿娴的一封信。估计地址是阿坤告诉她的。
我读信,心志恍惚,简直想不顾一切立刻回农村生产队。但,很快又恢复冷静,若再嵌入,何时脱身?
“……我恨自己太蠢,那夜,你在眼前,我却握了剪刀防你阻止你。你,那时干吗不夺下而把我要了去?现在回想,我真后悔呀。当时如果给了你,该有多好,我只该属于你。可是,我却没把女儿身给你,现在后悔莫及。我恨自己太多虑,也恨你不果断……记住,我这颗女儿心,永远属于你……”
她莫不是走火入魔?情与欲,本来就只不过是一步之遥呀。我笨,竟没觉察到信中潜伏着危险凶兆,失误,我做了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事,终生抱憾!
当时读完信,只是稍一动情又复冷静,便把信搁一边,不再想它。
阿娴给我的唯一的这封信,如今我还保存着,虽然纸黄字模,我却视如珍宝。每当夜阑人静灯孤虫鸣,我重读此信时候,总泪目模糊,胸闷气窒。我悔呀,当时竟没给阿娴写回信,连个片言只语也没有!若我即使不能马上回沙巷,就是能写封信安抚她,让她宽宽心,或许,她不至于去死。哀,恨,痛,悔,晚矣!我竟然狼心狗肺不回信。而她却望穿秋水,失望一天一天增加,终于,她彻底失望,再不抱希望,再不等待了。
离沙巷村十几里处有个垦殖场。春节过后,场领导按老规矩,请来电影队连着四夜放映露天电影。周围的农村社员,晚饭吃毕,自带小凳就去,半夜电影结束才作鸟兽散。
龚茂生在垦殖场有好几人家较熟悉,以前帮做过木工活计,所以寻了个落脚点,看完电影,天寒,赶路太辛苦,于是就在落脚点歇一宿,等天亮了再赶回家,出工或务自家的事务。晚饭后,再前往垦殖场,等着看另一场。
事情就出在第四夜。半夜有人压在阿娴身上,偏哥在垦殖场未归。嫂在另一屋里睡得死沉。阿娴清醒时那厮已经得手。龚月娴出奇冷静,没嚷没喊;等那家伙要离去时候,阿秀拉住:“我的身子已被你糟蹋了;你就一走了之?”
那厮冷冷问道:“怎么,要付钱不成?”
“提什么钱不钱的。我既已经让你得手了,那,往后,我怎么找你?”
“不用你找。我自己会找上门来的。”
阿娴幽幽道:“说话要算数,别忘记我已被你睡过了。”
“一句话:肯定不忘。嘿,小丫头,看不出你尝出味啦。呵呵,以后一定让你上它瘾。”那厮淫笑而去。一团漆黑,几声狗吠。冬末春初的天气,还是寒冷呀。
如同掉入冰窖,阿娴的心在流血,极痛。她耐心等候,那厮总会再露面的。直到春暖花开了,清明刚过的一天,有个垦殖场的人来找龚木匠要打樟木箱子。一听那口音,阿娴心猛地急跳,悄悄眼睛斜过一扫,半高个子,也是个上海知青,以前在集市当墟时候见过。
趁别人没注意,那淫徒搭话过来:“小阿妹,我来了。等久了吧?”
“你是——?”阿娴的心突突乱撞。
“我自己会找上门来的,记得那话?”
“后天晚上,我在村口那牌坊下面,等着。”
“一句话:肯定不忘!”他乐得咧开嘴巴,走了。
阿娴便找黄皮阿坤,原原本本把事告诉他。
阿坤大惊,犹不敢相信,呐呐道:“我失职,失职。”
阿娴说:“事已如此,自责无用;得想个办法教训教训那混蛋,让他吃苦头!”
阿坤沉思了一会,发狠道:“一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又叮咛说:“你只管与他见,我先匿在暗处。”
阿娴问:“你准备如何做?”
阿坤说:“这个你不必多问,反正,我一定会让那混蛋大吃苦头的。”
夜风微微,龚月娴忐忑坐在牌坊前面。阿坤躲于暗中,等待。
果然,那流氓骑辆自行车哼着小曲来赴约。阿娴为让黄及坤知道原委,就故意拿话套那厮。那混帐东西果然也不忌讳:“先侦察知你在哪个门户住,就悄悄在你的门闩上做好了机关,哈哈,所以我一拨,门就打开。”
暗中躲着的阿坤,听得真切,满腔怒火,大吼一声跳了出来:“臭瘪三,老子爷伯伯今日毙了你!” 挥舞铁锄抡过去。
那厮大惊,转身要逃,背后已挨一锄,哀嗥着倒地。
阿坤猛砸自行车,顷刻将那玩意砸得七零八落稀巴,烂铁一堆。复又回过身子,对那倒在地的混蛋说:“你他娘娘的,沙巷你也敢来!”
“好汉好汉,息怒;有话好说。”
“你,竟敢欺负我朋友的老婆!老子,今天先敲断一条狗腿。”又照着那家伙的右脚关节,狠狠猛敲了两锄。只打得流氓痛得半死,弯缩身体,捂着伤处,撕心裂肺哎哟不停。
阿坤丢下话:“这次便宜你了;下次再撞见你,就要你狗命。”又对龚月娴说:“我们,回转休息吧。”
那厮吃了如此大的亏,当然不服,再一打听,阿坤在知青里颇有名气,打架凶狠,有“混世魔王”的外号,只是近年知青减少了,所以打群架的事件也少了,他才退出江湖。被阿坤敲断了右腿,那混蛋落下残疾,却不敢声张,只好忍吞。
这样,阿娴觉得事情终于有了个了结,过了没几久,换得一身干净,竟自尽了,吊死在贞节牌坊一侧的桂花树下!……
阿坤不敢告诉我,他想等,如果我先有信给他,再于回信里告知。
五一节过后,我被里弄干部车轮大战动员,不能继续呆在上海,被赶回乡下。
刚进知青宿舍,阿坤就扑地跪我面前:“我没尽职。阿娴,她死,死了。”
她死了?!
似晴天霹雳,震得我天旋地转。这,怎么可能?
……阿娴入土已一月余,坟上渐有青草。我扑上去拥抱坟尖,放声痛哭,阿坤陪在一旁哭。我大声吼叫:“黄皮阿坤,你,滚开。”
阿坤不敢违拗,走开了。
我哭得死去活来,撕心裂肺,气喘吁吁。龚月娴,阿娴,我的阿娴妹妹呀,你就如此心窄,这样想不开呀!你曾向我伸出求援的手,我却薄情寡义,你等待我的安慰行动,我却误认你走火入魔。唉!我,十足的蠢蛋十足的罪人呀;我来晚了,太晚了呀!
我,不敢大胆地表示爱,不敢勇敢地接受爱,为什么?为什么呀?
十
黄皮阿坤被砸死的第二年春天。正值阿娴自尽一周年,我被推荐上了大学,是省里一所不怎么著名的大学。这是交易,我心里明白,所以对程副主任之流,丝毫不存感恩之情。
几年过去了。
暑假里,我决计回沙巷一趟,该去凭吊阿娴的坟,也得去凭吊阿坤的墓。虽然有同学认为我是心血来潮,认为人嘛,应该“向前看”,不要沉浸在以往之中;但是,我必须要去凭吊他们,在我人生长旅中,在那段天涯漫路中,他们是我的最亲近和相伴的真伴实侣,曾一起度过那些风雨春秋,永刻铭记!
我没进村,弯路走村口那坡道,先直接去那墓地。
走过那风斑雨痕的贞节牌坊,见地面插着一撮香,还正燃着。跪拜者已离去,那袅袅上升的青烟,十分氤氲,近了,便感觉到香火,味浓呛鼻。我忽又记起黄皮阿坤曾在此解小便的那段往事,哎,俱往矣!
阿娴的坟到了,我将供品——馒头、橘子和糖粒,放上。
我默默低沉着头,鞠躬,说:“阿娴,我来看你啦。” 随即将平日里心潮澎湃时、夜不能寐时,给她写的那些没寄出的信、那些诗稿,拿出,念其中一首:
阿娴姑娘
你
倩影常在我脑海里出现
永远是微笑的昨天
你给我的唯一信件
才是今天
我
已经不抱希望的明天
信
将点滴记忆做成
珍贵的串连
……
然后,我含着泪,把它们点燃,道:“但愿这些,能够到达另一世界。”
这是我的心曲,化作青烟,慢慢飘散。希望她能收到,知道,在阳世,还有我,怀念着她!
我又朝前走三十余步,坐落的是用水泥砌成的“黄及坤烈士之墓”,墓前有别人献的花,近枯萎。我点燃三支香烟,供上,道:“黄皮阿坤兄弟,我看你来了。”我站在树荫下,抽烟,凝望着那烈士墓,心里感慨,阿坤,你戏弄人生,玩世不恭,结果,生活也戏弄了你,演了一出悲喜剧!还好,阿坤,你是有人来祭奠,起码,学校会组织孩童们来呀。我心挂念,谁长年坚持来给阿娴扫墓呢?我,得提醒她的哥嫂,别懈怠呀。
从山上下来,最后一班客车已经开走。得等明天。
我就朝龚茂生家走,那样,可以动静小些,免得惊动老乡,都来看我这个曾经落户多年的知青,毕竟龚茂生与秀花住的那儿,没啥邻居。
天热,远远就见那大门敞开着,龚木匠正在户前摆弄木料,听得脚步,他抬头见我,惊愕。忽将工具掷地,欣喜叫:“啊,是你!快进来坐!”又冲后院叫:“秀花,莫瞎忙乎,快来快来,看谁来了。”
“谁啊?”须臾,秀花出现在厅的后门,疑惑地望着我,半晌,欢喜:“是你呀!出了乡下,果然精神多啦,你人也胖啦,都叫人不敢认了。”她从身后拖出个小男孩,足有三岁模样:“快,喊叔叔。”
我感到亲切和高兴,尤其见龚茂生与秀花夫妇俩已有孩子,甚觉惊喜。
菜肴颇丰盛,酒也喝了不少,话更是聊得特别多。
“山里人比不得你们呀,一个个都飞出山沟啦。”秀花羡慕地说,又指着小毛孩子:“这伢崽日后要能够出去闯,才叫出息。”
“哪里呀,秀花,这农村,是锻炼人的广阔天地,广播里不是总说,可以大有作为的。”我呷了口米酒,安慰道。
“什么广阔不广阔,我不懂。你看,我们乡下人进城镇上饭店,粮票没有,还得带着白米去换才能吃得碗里的饭。城市的人,就每月发粮票,就这一事,明显广阔里的人,比城市人,低。”秀花发牢骚,道出心里郁结。
“这倒也是,城市户口叫农村人羡慕,也是我们下放知青奋斗目标。”我点头同意。
龚茂生打着饱嗝说道:“知青现今走得一个不剩,黄及坤若不死,说不定也回了上海。今非昔比。”
“你,不记恨他么?”我小心地问道。
“不,不再恨他;”龚茂生咽了口酒,道,“他,人都埋在山上啦,有啥好记恨的,啊?”
我点头:“也是,也是!”
他继续道:“再说,毕竟他给我送了个儿子。阿坤呀,总算还积阴德。”
“什么?”我惊诧不已。再细细打量那伢崽,果然,不错,是阿坤的骨血。我狐疑地望着秀花。
“吃菜呀,”秀花给我夹了块猪头肉,赧然笑笑,“黄皮阿坤给我的药片,我偷偷扔进茅厕了。”
“老天有眼,我龚家又续香烟啦。”龚木匠极为满足,抚着小孩的头瓜子,“你瞧这伢崽,壮实在呢。”
古风犹存,民间道义;人间是非,淳朴苦涩!我不由感慨万分,芸芸众生,一辈一辈繁衍,人道苍桑……
秀花带着小孩先去睡了,龚茂生继续与我嗑唠。他现在全家和睦,一心奔日子。老婆秀花呢,因为阿坤意外亡故,对她刺激极大,更是因有了伢崽,她就安分持家,与以前的作为大相径庭,换了个人似的。
“你们当时是没拜过牌坊的,我记得。”我忍不住打断他的叙述,插话,“看来,缺了跪拜,女人也是能够安份守己的。”
龚茂生不屑哼了一声,道:“屁个牌坊!那本来就是个唬人的摆设,破玩意儿!”
“啥?”我不禁瞠目,难道,他醉了?
“女人嘛,生育了小孩,就收心啦。再说,黄皮阿坤被石头压死,秀花总认为有她一份原因,跟害死他区别不大。所以她说了要洗心革面。其实呀,做人呀,天在看,因因果果全在自己的行为。拜牌坊,只是做个样子!你想,假若阿坤没死,假若小孩没生,拜一百年的牌坊,还不是一场空。以前我们这里有座庙,里面那和尚常说‘空就是色,色就是空’,果然,深刻呀!”
没想到这老实巴交的木匠,竟说得出这番富含哲理的言论,我面露敬色。
他笑笑,又讲了个故事:
几百年前,龚财主家大业大,膝下只有两个千金,女儿。后来就招两个男子入赘。大小姐的丈夫,新婚才半年就暴卒。大小姐独守空房,难熬其苦;妹夫趁机就偷情,与她勾搭通奸。龚老爷子知晓了,怕丑事难掩难盖,就逼大小姐自寻短见。岂知,吊颈悬梁自杀的竟是二小姐。龚财主聪明,姜老的辣。他把此事偷梁换柱,将寻死的二小姐冒充为“大小姐自寻死路赴黄泉”,风风光光吹吹打打,堂皇入殓,理由就是——殉夫!原来,大小姐已经身怀六甲,而二小姐患暗疾,无生育能力。所以,该死该活,老爷子心有打算。如此一个骗局,却瞒天过海,惊动官府,上报朝廷,得来表彰。于是,沙巷有了贞节牌坊,名垂青史。
可怜的二小姐,连死,也只能冒用别人的名字去死。死后,代替姐姐,受人上香膜拜。一场骗局!
可憎的贞节牌坊,几百年来,压抑与禁锢与扼杀了多少向往自由的灵魂,杀人不见血的刀!
龚家虽有不少人知道这段历史真相,但,规矩不能破,要坚持要维持。
呜呼,自欺欺人,可悲可恨。我忽然醒悟,卑劣之所以经久不息,乃是靠着不断制造偶像与谎言,程副主任、高干事之流,就谙熟此道,玩起来得心应手。我,一个小小知青,也被裹入其中,参与制伪造假,一想明白,我不由打个冷战,悚然。
我心难安,思路呻吟。我常做这样的梦:
阿坤正在用拉力弹簧抽打墓前碑石,喊着“我不是烈士”。阿娴星眸含怨,手持剪刀猛刺牌坊前的石柱。哈哈狞笑的大小姐手捧丝带,一步步逼近披头散发的二小姐,还喊着“死吧,去死吧”……
已经祭奠过这两座坟墓,也叮嘱好龚家多多关照它们。我该走了。大概昨晚在龚木匠家吃喝太多,路过村口时,我突觉肚子轰响,憋不住了,急忙朝坡上窜,就在那欺世盗名的牌坊下,痛痛快快撒出一泡臊尿,屙掉一滩臭屎。
我站起身来,束好衣裤,回头望望沙巷的群屋,别了,埋葬着我幼稚飘忽的爱情与友谊的山村。
再见了,我的插队生涯!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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