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窗烟雨 于 2014-2-17 20:14 编辑
他漂浮在黑暗里，有股吸力拖住他，像是一个怪物张开巨口要将他吞进去，他用力蹬踹，拼命划动双臂，竭力逃脱，可黑暗紧紧将他包裹，他好似陷入沼泽地，四周都是黑色的泥浆。又像是坠入深海，黑色波涛在头上汹涌。黑暗、厚重的黑暗，宛如山谷里无星无月的子夜。这一定是个噩梦，他努力想从梦里醒来。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呼唤他的乳名，是母亲还是她？分不清，只听到她们在唤他回家。那么，此刻他在哪里？他努力回忆。 在陷入黑暗前，他听到一声爆炸，看到一道红光，“触雷了”，这念头刚在脑子闪出，他就掉进了黑暗的隧道，坠落，坠落，向无尽的深渊落下去。不！他不能就这么掉下去，他要从这黑暗里挣扎出来，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扭动，喊叫，黑色的泥浆堵住他的口鼻，他的心要崩出胸膛。 眼前的黑幕上浮现很多小星星，红红的，漂浮着，像黑夜里的萤火虫，小小的红色的星星，四散去，划出弧线，落到地上，隐没草丛，变成一朵朵红色的野玫瑰。他一定是回家了，只有家乡的山坡才有这么多的红玫瑰，一个夏天都开着，摇曳着，虽然花朵很小，远没有公园里的美丽动人，却开得更久更芳香。她的红袄也在草丛里时隐时现，大大的斗笠遮住她的脸，俊俏的脸，微黑的脸颊上淌着汗水，大伏天、大晌午，她趁别人午睡上山打猪草，脸蛋红红小袄红红。她是他的野玫瑰，红红的野玫瑰。娘给他们定了亲的，可他们在人前还是不敢对望，只是在这空寂的山里，他才敢直视那张看不够的脸。 她直起腰，回头，冲他一笑。他不禁呼喊出她的名字：“小玫。” “醒了，太好了。”医生护士都欢快的叫起来。 他醒了，在昏迷整整三天后，他在这所战地医院苏醒，时间是一九七九年二月。他醒了，然而，却无法睁开眼睛。他无眼可睁了。战友踏响了地雷，那是一枚混在草丛的青绿色的，核桃那么的地雷，几乎跟枝头坠落的野果无异。那一声爆炸，夺去他的战友，他的同乡，也夺去了他的眼球。那天是他的生日，他刚满二十岁。 二十岁的他不肯生活在暗夜里，暗黑的夜是他无法忍受的。他把双手能摸到的一切都投掷出去，砸向阻隔光明的黑暗，他挥舞剪子、刀子，竭力要撕破包围他的暗夜，他要冲出去，冲出无边的黑色沼泽。 他划破了医生的手，撕烂了护士的白大褂，他像野兽一样的嚎叫，“让我死，让我死吧。”
他们给他读一封封来信，让他渐渐相信，写信人敬仰的那个英雄就是他，英雄的他面带微笑坐在主席台上，抑扬顿挫的给台下的人讲述受伤过程，讲述他战胜残疾的决心，讲他对未来的信心。他平静的讲着，仿佛是在讲别人的故事。那虽然不能说完全是别人的故事，可也是别人写了稿子，他背下来的。背熟，还要练习语气，哪里该停顿，哪里该加重语气，哪里提高音量，他都掌握的很好。讲着讲着，他就和故事里的人重合了。越讲越生动，越讲越详细，受伤一霎那间的细节都栩栩如生，仿佛是电影里的慢镜头。 每次演讲完都是雷鸣的掌声，无数的鲜花。他知道，鲜花再多，也不会有红玫瑰，那开在山坡的红色的野玫瑰，他决绝的解除了婚约，理由是，他如今是英雄了，她配不上他，她在电话那头哭泣，他在电话这头把嘴唇咬出血。红玫瑰，只能开在梦里了。 戴着墨镜的他，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一个英俊的战斗英雄。他收到上万封求爱信，战友们替他拆阅，告诉他那封信的字好看，那个信封里的照片好看。他微红着脸，不回答，但是心里是高兴的，虽然他一封信也不想回复。他要学习盲文，学会使用手杖，今后的路，只有一个人走了。 有家单位赠送给英雄一个小录音机，单喇叭的，在那个年代是很新潮，很贵重的礼物。他跟着录音机学会了唱歌。他从讲用会一直唱到联欢会，从礼堂唱到电视台。他红了、火了。 一个女歌星来找他，于是他不再独唱。他们的二重唱从南唱到北，从东唱到西，他谢绝了部队的转业安排，加盟了女歌星组织的乐队。 当那场战争被渐渐淡忘，他头上的光环也褪尽了光彩。二重唱过时了，女歌星嫁到海外，乐队解散。 那一天饭店里人特别多，时髦的男女已经学会了过洋节。一对对的情侣，捧着玫瑰吃烛光晚餐，只有他孤零零的坐在角落自斟自饮。有人催促他腾位子，一句“瞎子”激怒了他，引起一场打斗。打斗的结果是一方住院，一方进监狱。 一年后，他从大铁门走出，打算迎着听到的第一声汽车喇叭撞过去，却被一个曾经熟悉的声音拦住。那是她，他家乡的红玫瑰。 她牵他的手，回到绿环翠绕的小山村。她种地，养蚕，采茶，他学会了盲文，学会了做饭烧菜，学会了辅导儿子学习。他和她就是山村的一对平凡夫妻。 又是二月，他让儿子到山里采束玫瑰，三十五年前遍布山坡谷底的野玫瑰，如今已经寥寥无几，情人节，玫瑰更是未到绽放的季节。 儿子从花店买了束玫瑰，替父亲送到母亲的坟头。三十五年后的他，是一个拄着拐杖的盲人老汉，已无力爬上山到妻子的墓前。幸亏他有儿子，能替他实现心愿。他儿子，长得很像母亲，刚刚大学毕业，穿着一身国防绿。 儿子抱着红玫瑰去祭奠母亲，那个照顾残疾丈夫，辛苦养育儿子的母亲，在儿子即将毕业时病逝。 每年的情人节，他都想给妻子送束玫瑰，可总是买不起。他告诉儿子，她的乳名叫玫，当兵前，他曾采了束红玫瑰想送给她，可想到也许战场会把他永远留在黑暗里，他把玫瑰一朵朵丢进了小溪，那清流碧透的溪水，托着玫瑰打着旋，飘的很远很远…..他以为再也找不回，未想到，玫瑰寂寞的开在山里，守着一句无声的承诺将他等待。当他以为孤独的被遗忘在暗夜里时，玫瑰盛开在他身边，这一开就是二十五年。当别人都忘记了那场战争，忘记了他曾是英雄，唯独她记得，她从不给他吃拳头大小的，青色的水果，那让他想到地雷，夺走他的战友和他的眼球的地雷，她在和他共同生活的二十五年里，从未忘记。她就是他的玫瑰，开在他人生的暗夜里。
仅以此文纪念对越作战三十五周年。 2014年2月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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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2-17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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