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随风舞

一窗烟雨

六十五年前的十月，本市日报创刊，六十五年后的十月，该报连续发布对老报人的采访，用采访录拼出这份报纸的的发展史，顺便表彰做出贡献的老报人，当年的主编记者们一一列数。当然被采访的都是建在的，被文章提及的亦都是“根红苗正”的。历史是由活下来的人书写的、，此话一点不假，谁能载入史册，谁不能，也是活下来的定。死去的，既不能说也不能写，更何况有些还是卑微的死去，甚至带着污点。带着污点死去，只能被遗忘被疏漏被抹掉，被否定曾经存在过。建国初期在该报担任副主编王某就是这样一个人。
  王某和家父都是冀东人，都参加过冀东的抗战。鬼子占领时，王某是乐亭县一个小学校的教员，乐亭县是李大钊的故乡，尤其是在知识分子中，马列思想的传播很广泛，很有基础，很多小学校教员都在早期就秘密加入共产党，王某所在学校就有党支部，王某也是支部一员。日寇恨八路军，更恨八路中的共产党，所以抓到八路军或者村干部还要审问是不是共党。有次鬼子围庄，小学校支部成员悉数被捕，酷刑之下有人供出了书记，鬼子要王某确认，王某一方面是扛不住严刑拷打，另一方面也是认为书记已经被认出，再瞒下去没有意义，他就点头了。王某被关了一段时间后释放，他既惭愧又恐惧，就逃离家乡到长春投奔亲戚，日本投降后他又参加革命工作，解放初到本市正赶上市报创立，急需文化人，他就成了副主编，娶妻生子，日子过得很安稳，后来整干政审查出这段历史问题，定性为叛变，开除了党籍，解除副主编职务，降为办事员，工资降到四十二块，是干部工资级别中的最低档。政治失意经济拮据，双重打击下的王某很是郁闷。
    五七年，大鸣大放，组织号召大家提意见，有了前几次搞运动的经验，人们都出言谨慎，此时的王某夹着尾巴做人很明智的没去鸣放。鸣放的目的非是为争取意见，用领袖的话说是“引蛇出洞”，很快就下达了定右派的指标，报社把几个鸣放的都定上后也没完成任务，领导急的抓耳挠腮。有人知道王某心怀不满，他又有历史问题，给他定右派理所应得，但是没有把柄不能空降一顶“右派”帽子，于是也来个“引蛇出洞”，拎着酒瓶到他家串门。王某贪杯，三盅酒下肚就上了人家的套，大发牢骚，抱怨对他的历史问题处理过重，来人哼哼哼的敷衍，心里偷着乐，一字一句的把他的反动言论都记下了，那年代尚未普及录音机，要是有肯定给他录个一清二楚，不过就是用脑子记的也足够用了。王某刚帮单位解决了一个指标的问题，上边又下达新精神，有历史问题的右派要定为反革命，他就成了反革命，被送到凌源教养院劳动改造。
    教养院没刑期，劳动改造达标就可释放，标准是三条：“热爱祖国，热爱劳动，模范遵纪守法。”被教养的人都拼命的想早点达到释放标准，但是每个月释放的名单上都是流氓盗窃犯，政治犯寥寥无几，因为这三项指标太过抽象，政治犯是否达到，管教干部心里没底。王某跟所有的劳改犯一样，希冀早点出去跟家人团聚，他逐条对照，努力让自己达标。第一条热爱祖国，很难拿出行动做具体表现。第二条热爱劳动倒是容易些。当时的中华大地正在轰轰烈烈的开展大跃进，伟人提出十年超英赶美的雄伟规划，举国沸腾的大炼钢铁，小炼钢厂遍地开花，凌源劳动教院当然不能落后，也建了钢铁厂。虽然谁也说不清楚为啥赶英超美就需要那么多钢铁，全民还是兴致勃勃的大炼。教养院天天开展劳动竞赛，劳改人员被编成数十个小队，充当炼钢工人，王某所在的小队负责抬煤，两人一组抬一大筐。王某手无缚鸡之力，谁都不愿意跟他一组，热爱劳动这项指标，他根本无望达到，就只有最后一条模范遵纪守法。遵纪守法对劳改犯来说不难，你想不遵也不行，大家都遵守，显不出谁是模范来，王某还是没有达标。他只有从思想上严格要求自己了。家父当年因为历史问题也关在这个教养院，跟王某在一个小队，并且担任小队长，在劳动中时时关照羸弱的他。家父记得王某曾很认真的对他说：“苏共二十大文件要好好学习！”当时家父感觉很可笑，心里暗骂他迂腐。此后不久，教养院开展一项活动叫“交余罪”，每天收工后以小队为单位开会，交代隐瞒的罪行。王某感觉当模范的机会终于来临，交代了和妻妹的暧昧关系，交代生活作风问题，算不上什么“余罪”，他也是实在没啥罪行可交代才出此下策。此举不仅没能让他早点释放，反而延长了改造期，而且抹黑了小姨子，让妻子恼火儿女丢脸，弄得妻儿都不来探视。王某交代罪行时，家父暗想：此人说不定会为迂腐送命。吃一堑怎么就不知道长一智？交代余罪能减刑，做梦吧，你把祖宗八代的罪行都交代出来也出不去。
     右派接受劳教的那几年，恰是全国都闹粮荒，到底饿死多少人没有官方的统计数字，但谁都不能否定有人饿死。教养院应该是饿死人最多的地方。劳改犯的家属都知道接受改造的人比常人更饿，家人把勒紧的裤带再紧几分，也要给他们送吃的。王某家没人给他送一粒米，他就迅速的浮肿了。作为同乡和同情知识分子的人，家父为王某很是担忧，想尽一切办法帮助他，听说场部需要一个人搞黑板报，家父就去找中队长推荐王 某。搞板报是美差，不仅免去劳役之苦，而且在澡堂子工作，当时正是隆冬，澡堂子暖和，免受挨冻之苦还减少热量消耗，有利于保存生命。
     以王某市报副主编的能力，办个黑板报当然不在话下，可被调去没几天，中队长就怒气冲冲的来找家父。“你推荐的这叫什么人啊？”原来，王某丢失了一支金星牌钢笔，他去小卖部买钢笔，八毛钱一支，他付了一支的钱却拿了两支笔，被旁边一个学员看到检举。王某灰溜溜的回来，重新抬起大筐。家父真是恨铁不成钢，责问他为何这么丢人，一个知识分子怎么会贪图八毛钱的便宜，把人格丢掉？王某满脸愧色的说丢了金星气恼，就想多拿一支给自己补偿。其实这种心理人类普遍存在，有这种心理不一定付诸行动，做与不做是人的自我约束能力在起作用，王某肯定是自我约束差。回到小队不久，上边抽人组建新中队去修铁路，工作量更大条件更艰苦，各中队就都甩包袱，把调皮捣蛋和老弱病残踢出去。王某第一个就上了名单。后来听说那个中队的队长姜某为人刻薄贪婪的近于没有人性，他规定犯人家属送的食物只能在会见时吃，不准带回工棚，有个犯人狼吞虎咽时集合的号子响了，他拼命往下咽糕点竟至于噎死。王某没有噎死之虞，家里没人看望他，他是冻饿而死。
  我问父亲，为啥王某的家人不给他送食物。父亲说，他家孩子多，妻子是小学老师工资低。我说，咱家孩子也多，我妈还没工作没收入，咱家不是比他家更困难吗？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尚且能赶那么远的路去给你送食物，王某的妻子咋不能？父亲无语了。我想，家父能活下来，战争年代锻炼出来的强健体魄是一方面，家人的支持也是重要的条件。我妈曾为了弄袋奶粉，坐火车几百里到通辽，几个孩子也很懂事，虽然饥肠辘辘，谁都不肯尝一口，一定要母亲送给被劳教的父亲。王某的家人不去探望，贫困固然是原因，恐怕因他的出轨心存怨恨是更主要的原因，
    有人说是少数人统治世界，大众的命运操控在精英手里，王某的一生似乎印证了这句话。战争、政治运动，这些都相当于狂风，把王某这样的弱者从生活的常轨吹落，像落叶般无助的在风中打旋，无所依靠无力挣脱。然而细究，却并非完全如此。试想，如果王某没有贪杯恶习，能管住自己的舌头，就不会成为被引出洞的蛇。如果不贪小便宜，就可躲过沉重的劳作和酷寒。如果夫妻感情没有裂痕，父子亲情没有疏离，家人送去的食物和温暖就有可能支撑他熬过来。所以，说性格决定命运也有道理。迂腐、怯懦、自控力差，个性中的这些弱点，在社会的大风暴中铸就了王某的人生悲剧。
   既然是片落叶，就难逃随风飘舞最后被践踏成泥的命运。纵观人类历史，能在大灾大难中存活下来的，都有超强的意志。子孙后代们，希望你们是岩石而不是落叶。

长荡湖畔

看佳作，坐沙发！

糊涂老

朋友，这点大的字，糊涂老没法看哟。

春江水暖

风雨岁月，沉沉诉说。
真实笔墨，感人最多。
大赞动容，把友手握，
泪史永忆，在民心窝！
   

一窗烟雨

糊涂老 发表于 2013-11-9 13:24
朋友，这点大的字，糊涂老没法看哟。

抱歉啊 我记得是用的五号字体，不知道怎么发出来那么小。

一窗烟雨

老铃铛 发表于 2013-11-9 13:27
字太小了，看不清楚！把字放大吧。

抱歉啊，幸亏公孙九娘主编给放大了，要不然不知要让多少老友喊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