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心里无声的赞美绿皮,鸡毛掸子高声的招呼同伴吃水果。另外那一男一女应声而来。
“荔枝?啥时候买的?阿尔山还有荔枝?”女人惊喜。
“做梦吧?那破地方能有荔枝?我从家带来的。”
“那地方就有树林子,车坏了,连件都配不上。”男人说完潇洒的把手里的果皮抛向茶桌,天女散花般坠落一地。
“你还说能打猎,结果是连打火机都不让带。”女人撅起嘴,“噗”一声,一枚荔枝核从红唇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标准的抛物线。我暗喜有先见之明,把鞋塞进床下,免去了成为果皮箱之忧。
“你一提起打火机,我就想起那个该死的丫头片子,欠抽的货。”鸡毛掸子边说边用左手撸右衣袖,让涂着蓝色指甲油的巴掌做准备出击状,仿佛那个验票的小丫头就在眼前。
“你就是扇她两耳光,他们也没人敢拦。都是土包子,咱的车就把他们镇住了。”男人点燃香烟,坐到边凳上抽起来。
“出门还真得开好车,没人敢欺负!”女人又塞嘴里一个荔枝。“你嘴叉子挺厉害,把她骂得狗血喷头。”
“以前我哪儿会骂人?还不是陈世美给逼得。自打他外面养了小姘,我......”
“别提这茬了,一提你就收不住,快成祥林嫂了。”女人拦腰截住掸子的话头。“困了,不吃了。”男人也响应,俩人一起离开。
掸子不满地冲他俩的背影掸子嘟囔了一句:“吃够了就走,话都不让我说完。”把剩下的几个荔枝重重摔到茶桌上。
雄赳赳气昂昂的鸡毛掸子竟然是秦香莲,不可思议啊。难道她的咋咋呼呼,是弃妇的心理?我忍不住捉摸。看看表,时针指向十一点,车厢里已有很多鼾声,我的上下眼皮也直往一起粘,朦朦胧胧刚要睡着,掸子的手机唱起歌:“我的要求并不高,待我像从前一样好。”用《香水有毒》做彩铃,倒是很符合她的心境。掸子翻身坐起:“妈,这么晚你咋还没睡?我有啥可让你担心的?就是车出了点小毛病,拖回去,我们坐火车。......还不是喝了点酒,......哦,不用惦记,谁敢欺负咱?借他个胆。没事,没事,有啥事钱摆不平?”末了一句是大声喊出来,气壮山河。似乎掸子的老娘又说起另外的事,好像气球被针刺破,掸子的音量陡然降了八度:“妈,他是比我小了几岁,可他没钱,离不开我,不敢有外心。”这样的理由并未能说服老娘,掸子又说:“我也不会那么傻,吃一堑长一智。陈世美让我长了心眼。”
掸子的老娘似乎把心放回肚子,挂了电话。我松了口气,刚闭上眼睛,掸子又出声了,语气十分温柔:“睡了吗?跟谁一起去的啊?”对方好像发了脾气,掸子陪着小心解释:“我就是顺口一问,你想多了。行了,行了,别生气了啊。姐错了,给你道歉行吗?”对方似乎向她要钱,“姐最近手不顺,打牌输了不少。......看你,不等我说完,这脾气也太急,你的忙,姐能不帮吗?没有也得给你借啊......臭小子,就是嘴甜。”掸子挂了电话,忽然一声长叹:“唉,填不满的无底洞。”我在心里说:“知道填不满就别填了,睡觉吧。”可她似乎一点睡意也没有,摁了个号码又聊上了:“老同学,没睡啊?媳妇不在家,哈哈.....你说啥?集会那天喝多了,知道你喝多了,根本没把你的话当真。....呸。别花言巧语了,我声音好听?再怎么好听也没你媳妇好听啊,带颤音?扯吧,哪儿有颤音?你说哪儿颤?”
“你搅得大家心颤。”我很想大吼一声,代表所有被惊醒的乘客抗议。不知道对方又奉承了掸子什么, 她爆发一阵咯咯的笑声,颇像母鸡产蛋后自豪的啼叫。表针已经悄悄挪向12,难道一直聊到黎明给大家报晓?“牝鸡不司晨”我竟然想起一个成语。“什么?借钱?你还缺钱?”从语调能听出掸子是真的吃惊。“赶的不巧啊,老同学,我最近手头也紧。.....喂,咋不说话了?挂了?混账!”掸子放下电话自言自语:“没一个好东西,就他妈认钱!”她似乎心有不甘,又打出一个电话,这次好像是个网友:“大哥,你咋才上线?”掐着嗓门娇滴滴的问候能让对方骨头酥软。听不见对方怎么回答的,我在心里暗骂:“你周扒皮啊,半夜三更的上线。”
掸子咬着舌尖冲周扒皮发嗲:“我都等你半天了。就知道你心里没我,约好的晚上聊,一点都不讲信用。......学车?啥学车累不累?你是跟我聊吗?小婉,我不是......没事,错就错吧。”掸子说没事,语气却像三伏天的酸菜缸,不聋的都能听出失落。我忽然可怜起她来。
掸子翻了个身,头转向里侧,“不聊了,电池要没电了。”听到这话,我非常感谢科学家发明家们没造出能用核能的电池,要是手机电池能连续工作几天几夜,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疯掉,我和车厢的乘客都应该对那块电池说声谢谢。
安静了约五分钟,掸子的手机又唱起香水有毒,这回她不再咬着舌尖,“你咋还给我打电话?是小妖精把你踹了吧?你又想跟我和好?”大概是她前夫,从语气可以听的出掸子燃起希望。秦香莲对陈世美是由爱生恨,铡了陈世美对她也没啥好处,若是给间小房,让娘仨栖身,估计她也不会非要摆正房的架子,跟金枝玉叶争宠,那陈世美若是被公主退货,秦香莲肯定也张开热情的怀抱迎接浪子回头。鸡毛掸子若是能破镜重圆,也许下次出游,就不会闹哄的乘客都无法安睡了。陈世美啊陈世美,你迷途知返悬崖勒马吧,我们大家求你了!
“什么?打错?你瞎了狗眼,连号码都看不清。”掸子一声怒吼打断我的暗中祈祷,这声音尖利的能刺穿耳膜,简直就是刚离开磨刀石的匕首,让人不寒而栗。若她有千里之外取人头的功夫,那前夫肯定身首异地,可惜她没有,这匕首就只能在车厢里飞来飞去,我等无辜乘客就代她前夫受过。而那个瞎了狗眼的光是打错电话已经十恶不赦,似乎还说了句祝她早日另结佳缘,激的掸子拼尽全身力气对着手机高喊:“你能找小姑娘,我也能找小伙儿,比你有钱,比你年轻,比你帅,比你......”没等她能比的都比完,手机惨叫一声——没电了。虽然明知对方听不见,她还是对着电话骂个不停:“你是混账王八蛋,狐狸精就是看上你的钱,等你老了肯定甩了你。你不得好死......”看那架势大有骂到天亮的意思,相邻的几个隔断也没法睡了,有的起来去厕所,有的坐到边凳上,纷纷向我们的隔断侧目,敢怒不敢言,大概都是儿时被祖母用鸡毛掸子打怕了。我起来翻旅行袋,看看能否找点啥把耳朵塞上,啥都没带,无可奈何啊。
阿尔山大嫂也不知是对那陈世美动了恻隐之心不忍听他再被诅咒,还是心疼鸡毛掸子怕她累坏,总之是打断了掸子的口诛:“妹子,别骂了,骂,他也听不见,你不是白费力气吗?”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我乐意骂,又不是骂你爹,用得着你管吗?”鸡毛掸子霎时成了公鸡中的战斗机。
我急忙使眼色,示意大嫂噤声。大嫂没看见,把手机递到中铺:“妹子,我手机有电,用我的吧。”
掸子楞了一下,上下嘴唇一碰蹦出两字:“不用!”不过,终于是不再骂了。消停了一会儿后,众人陆续回到铺位各自睡下。
绿皮车用它的灯光冲破夜色,众人都安静后,车轮压在铁轨上的声音就听起来很响亮,哐当哐当的。表的时针走近十二。我的睡意都跑到爪哇国,鸡毛掸子也没睡,好像感冒了,鼻子不大通畅,擤了又擤的,几块纸巾飞落后,肩膀还一耸一耸的,是在哭吗?不会吧,也不一定。她也有理由哭,车抛锚,恋情抛锚,婚姻抛锚,对任何女人都是哭的理由,富婆款姐也不例外。
掸子的脚收进被子后,车厢里的恶臭变淡,大嫂已把窗户关上,新鲜空气没了,温度却高了不少,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有得必有失。睡不着胡思乱想,想到阿尔山大嫂,从林区搬出来,生活好了,却失去了与大自然的亲密接触,想到阿尔山游客一年比一年多,早晚得盖个现代化的大车站,那个绿色的小房子难逃拆除的命运,也许可以作为一个景点保留,而绿皮车连保留的希望都没有。发展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也许损失的是原本不该失去的,而带来的是不该存在的。辗转难眠,掀开窗帘一角向车外看,啥也看不清,万籁俱寂,睡着的和睡不着的,都在离开古朴自然的阿尔山,朝繁华喧闹的都市驶去,车窗外渐渐有了灯火,灯火越来越密集,夜色却没消散,不管夜色和灯火如何,都市总是要到达,绿皮车总是要离去。我提醒自己:明早起来要小心,不要踩到满地的荔枝壳,还有包着鼻涕的纸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