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窗烟雨 于 2013-9-3 21:00 编辑
春天是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娇羞温婉,太阳是她的笑容,柔柔的暖暖的,照得人慵懒困倦,能让冰冻的江河融化,僵硬的大地松软,却绝不会让人激情燃烧,也不会让水沸腾土灼热。春天是少女,风筝便是她暗恋的少年,春风是她的纤手,时而深情的抚摸,时而嗔怪的推搡,那欲说还休的情愫,忽冷忽热的态度,让风筝忽忽悠悠、晃晃荡荡、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想飞也飞不高,想逃也逃不掉。风筝被揉搓的恼了,赌气要一走了之,却忘了还有条绳索握在那放风筝的半大小子们手里,摆脱不掉羁绊。 浭水河倒映着一条蓝天,也倒映着蓝天里漂浮的风筝,那些蝴蝶蜻蜓甚至老鹰蜈蚣都入了水,鱼儿一般的游来游去。这般情景若是给那多情的才子佳人看了,定会蹙了蛾眉滴了清泪,起春愁生幽思,说不定还要写出“终日思君不见君”“望断春山愁无限”之类的句子。石头蛋子一样的男孩们,哪里懂得春天和风筝的情怀。他们只想着把风筝放的高高的,冲上云霄,或者缠住死对头,绞断对方的线,让敌人折戟黄沙,埋尸大漠。他们是只抬头看天不低头看水的,而天空正进行一场恶斗,那是达民兄弟的山鹰被河对岸豪绅王家的一只毒蝎缠住,打得难解难分。王家的风筝线用的是上等亚麻,比达民他们的粗了一倍,还涂了胶水,自家搓的麻绳哪里能敌。尽管达民用尽了横钩、斜劈的招数,又托又闪的,线绳割破手指,山鹰还是被毒蝎子咬伤脖颈,扎进河中。达民跺脚骂了句:“不是人揍的”。拉了伯民刚要转身回家,就见公路上卷起一股黄尘,一匹枣红马疾奔而来,河边放风筝的人们都分散了注意力。裹在黄尘中的枣红马上了桥,达民看清骑马人黑绸杉上大大的“杨”字,认出是舅老爷家的护院,暗叫一声“不好,出事了。”小小的心脏就停了一拍,伯民净想好事:“是接咱们去城北寨吧?”“你看见马车吗?接咱们,用得着这么急吗?”达民白瞪他一眼,撒丫子往家跑,伯民也跟着跑。
张家的院子就在村中街道南边,跟河边儿就隔着一户人家。小哥俩进了院子,伯民搜寻客人带来好吃的没有,达民溜到屋门口,听大人说话。来人是城北寨杨家护院的头儿刘二虎。听他们说话达民感到城北寨出了大事,就把头更深的往屋里探了探,被母亲看到,一声断喝:“老二!”吓得他像出洞的小鼠听到猫叫,立马缩回,跑后院二叔家找傻二印去玩 舅舅饮弹姨太太悬梁,一天之内,三口之家两口脚跟脚的踏上黄泉路,这样的噩耗足以让一般的女人晕劂,热天要喂几粒仁丹,冷天灌几口糖水方能把散了三分的魂魄再聚拢来。王振芝却面不改色的给刘二虎让座奉茶,这让二虎暗叹,都说少姑奶奶刚强,果然名不虚传。王振芝素常在杨家下人面前是很端架子的,今儿对这个护院却挺客气,一是当着丈夫的面不愿显露骄横,二来,这刘二虎是妗子的娘家人,又是护院的头儿,不能当普通下人待。二虎墩墩实实的五短身材,四方大脸上的那双猪眼,一看就可以断定是大太太的亲戚,一点水分没有的实在亲戚。刘二虎以往来罗文口送东西传口信,总是趾高气扬的,拿自己当半个主子,今天因着老爷的死,恐怕少姑奶奶怪罪,心不怎么落稳,欠着屁股坐了半个椅子,很小心的问一句答一句,生怕言多有失。王振芝开始不信,她眼里的舅舅,是个窝囊人,哪里有冲自己个儿开枪的血性。再说也犯不上,为两个娘们杀了自己个儿。以杨家的财力,即使娶不到天仙,那人间的花儿朵儿也是尽由着挑,肉墩和水蛇,若是贤良,也就罢了,成天吃醋撒泼,依着她的性子,早就该一个休一个卖,就是舅舅太软弱,让肉墩和水蛇成精作怪,反到搭上自己的性命,连个后人都没留下,这么一来,杨家是彻底完了。张腾亚也不信,他说,三八大枪打自己的头,除非用脚勾扳机,他就问二虎,当时老爷穿着鞋没有。二虎听着话音不对,急忙解释说,肯定是老爷自己开的枪,客厅当时没别人,至于是不是用脚趾头勾的扳机,他不好下定语,他到场时,老爷两脚都没穿鞋,门口一只,六扇屏风旁一只,溅上脑浆,他就拾起扔了。 杨宝财有一姐一妹,姐就是王振芝的母亲,天生左眼玻璃花,虽嫁妆丰厚,也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婆家,年近三十才嫁到郭庄子王家,男人是个耍人的。(注1)结婚晚,刚生了两个闺女,男人就没了,她就长年住娘家,王振芝出阁前,也是杨家当闺女养着,她虽是女流,可从小就比一般的男儿还要胆大。在六岁那年干的一件事,至今还让她妈津津乐道。啥事让她母亲这么自豪?说了很多人不信,这个六岁的小丫头打死一条长虫。这个年龄,别说丫头,就是小子,见了蜈蚣壁虎都会吓得大呼小叫哆哆嗦嗦,见蛇,非吓尿裤子不可。那是个大伏天,一场大雨刚歇,她踩着雨水去茅房,篱笆墙钻出一条二尺来长的青蛇,居心叵测的迎面而来,丫头虽小,却懂得先下手为强,抄起一块石头就砸过去,蛇弹了一下,又蜿蜒着爬向菜地,小丫头剩勇追穷寇,上去又是一石头,青蛇痉挛一阵不动了。大概是死了,这么想着她就上前凑近察看,蛇突然又弹起来,把她吓得一屁股坐进水洼,蛇没等咬到她的鼻子就又倒下,僵直的躺着,这次是真的死了。王振芝定定神,站起来,捡根树枝小心的去捅,蛇没动,再拨拉几下,还是不动,于是就挑起来,高喊:“妈,我打死一条长虫。”就这么挑进屋里,惊得丫鬟婆子们乱成一团,她还嘻嘻的笑。丫头既然有胆,母亲索性就当儿子依靠,大事小情的都要闺女拿主意,如今天塌地陷一般,更离不了这个闺女,王振芝就把两个儿子托妯娌照应,乘了杨家派来的小车子去城北寨。 小 车子,就是单匹马拉的车,带车篷,不是什么稀罕物,以杨家的财力 ,买一百辆也不在话下,小车子易买,可赶车的把式不好找,赶小车子有讲究,进城入村,车把式要下车步行,走的要有节奏,让车轮子恰好打到鞋后跟,发出“啪啪”的响声,方能显出坐车人的气派威风。整个村就老杨福能走的这么恰到好处。所以 ,两个太太经常为这辆车吵架,弄得杨宝财不胜其烦,最终要了他的命。 一路上杨福给讲村长杨宝贵如何为争那个灵幡跟四爷翻了脸。宝贵想让自己的二儿子给叔伯堂兄的亡灵领路,四爷激烈反对,说自己的孙子人品好学识好,宝财最得意这个小辈,曾说过想过继到膝下。一听这话,宝贵立刻红了脖子紫了脸,拍着桌子喊,空口无凭,死无对证,你要这么说,我还说宝财早就应允过继我家小二。他俩还没争出个头尾,又有其他本家也说宝财在世曾说过喜欢他们家儿子孙子之类的话,都认为自己的孩子应该打灵幡。一大帮人,不商议咋给老爷办后事,就忙着争过继,都要动手了。王振芝听了冷笑一声,“难怪,这么大家产,谁能不动心?照这么争,人脑袋能打出狗脑袋。”是啊,老杨福点头,谁都知道,打灵幡者继承家业,这是千百年的规矩。说着唠着,十二里地就走完。 城北寨位于丰润县城关之北约四十里,左家坞镇偏南3里处,为杨氏于明永和年间,随明成祖朱棣北迁至此建村。村民多为杨氏后人。村子的地形是东高西低,杨家大宅在村子最东头,地势最高处。是杨茂买下左邻右舍三家的宅基地扩建而成。一宅三院,中院是大五间的院落,坐北朝南,正对着朱漆大门的是一座青砖雕花影壁,影壁西侧是一棵白果树和一个葡萄架,东侧是一条鹅卵石甬路。影壁后面是几丛牡丹花,每年五月都开出姹紫嫣红的国色天香,杨宝财死那天,牡丹刚抽芽。中院里磨砖对缝前廊后厦的厅房和大出檐的住房,地基以下是青条石,窗台和台阶都是白色大理石,最令人称奇的是造客厅的楠木,不上漆,自有一种黄中带绿的色泽,清幽的香气越是阴雨天越浓。这个非同凡响的厅房不住人只接待来客,供奉祖宗牌位,杨宝财和太太姨太太住后层,西厢房是佣人住,对面是通东院的月亮门,门旁两棵夹竹桃,穿过月亮门进东院,是三间正房和两间东厢房,也都是青砖到顶,雕梁画栋。原是老太爷老太太和佣人住,二老故去后就一直空着,只有房前那架金银花年年都开得满枝满蔓,院子中央是一个直径一米多的金鱼缸,里面游着各色金鱼,摇头摆尾,心满意足安适悠闲的神态,和这做宅院的主人很相像。东院的后面是库房,东侧有一便门出入。中院的后面有一角门通西院,西院有五间煤灰顶的平房,是给伙计们住的,院子里还有牲口棚猪圈鸡舍和茅房。整个中院和东院都是青砖铺地,三个院子都是石砌的两米高院墙,墙上绘着壁画,都是三字经里的故事。杨宝财的血溅四壁,让金丝楠木客厅成了地道的凶宅,请了和尚道士做过法事后,又贴了很多驱邪符,还是没人敢进。议事,选择了东院的老厅。 王振芝来的时候,本以为很快就能发丧,没成想杨氏族人争来吵去的,就是定不下谁打灵幡,大太太卧床不起,姑奶奶是没见过世面的妇道人家,王振芝的性格虽然是巾帼不让须眉,无奈辈分低,有舅妈和母亲在,她不能往前抢。两口棺材停在中院的过厅,每日烧香念经烧纸祷告的,头七都过了,还是不能发丧,最后还是张腾亚出面跟族中长辈和村长议定,先把棺木囚起来(注2),待太太病愈定下到底过继那个侄子再出殡。于是,就在村北家庙,把两副棺材都囚上。亲戚们先自散去。人散了,事情并未就此平息,继承权的争斗还在继续,宅院里的珠宝玉器也不停的丢失,家丁护院监守自盗,男仆女佣沆瀣一气,最后是分赃不均,你揭发我,我检举你的,互相拉扯着到太太房里评理。太太每晚都梦到鬼魂索命,哪里有精神管谁偷谁拿,有气无力的吩咐刘二虎严加看管,二虎痛快的答应,撩衣襟迈大步上上下下巡视一番,有眼尖的,分明看见老爷喜爱的那块祖母绿的玉佩在他腰间闪烁绿光。乡野间不年不节的没啥娱乐,杨家的祸端就成了最好的谈资,经过无数中间环节的添油加醋,越穿越精彩,越传越离谱,从三国志变成三国演义。讲够了杨老爷后脑盖掀掉多大一块,说腻了姨太太的舌头伸出有多长,杨家的发家史就又被翻腾出来,那个飞来横财的传奇故事,在沉寂了几十年后,又在茶馆书场被重新演绎。
注1:耍人的,唐山一带旧社会对小商贩的称呼。
注2:囚棺材,是因故不能发丧,把棺木在庙里用砖砌上封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