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笔耕 于 2013-8-31 18:28 编辑
赵师傅现已年过花甲。他从水文站退休后,一直住在乡村儿子那里,很少外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俩在县城邂逅相遇。只见他白发斑斑,皱纹满面。虽然消瘦,但很矍铄。他粗糙的手背上布满了老年斑,肌肉松驰,老茧仍存。那弯曲的手指头,弓状的手掌,虽比当初好多了,但原形还是未变。这时,曾在一个锅里吃饭多年的交情、风雨同舟的往事,像一股暖流通过手心涌向了心头。我蓦然想起了30多年前我俩在同一个水文站共事时,大伙称他“木碗手”的绰号。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赵师傅童年家境贫寒,出生两个多月时母亲暴病离世,靠舅妈一把屎一把尿将他拉养。父亲含辛茹苦供他上学,10岁时才上的一年级,初中还没念完,由于交不起几元钱的学费,没有钱买书和本子,就辍学了。在家里像大人一样下地干农活,并且承担起了挑水、做饭、喂猪、上山放牧、背柴火等家务活。里里外外,无论什么苦活、脏活他都干。17岁那年,遇上水文站招收工人,别人嫌水文上工作苦不愿去,他毅然决然去报了名,父亲将一张开了窟窿的烂毡和一床旧被子打成行李卷,冒着严寒,送他去甘南卜拉沟水文站,当上了水文测量工人。 他来到站上的第一天,同志们看见他那双僵肮龟裂的手时都感到心酸:脏兮兮的两只尕手,抓乌鸦都不会飞。污垢的颜色与肤色混淆在一起,黝黑黝黑的。两只手的指头习惯性地向手掌内蜷曲着,形成“弓”状。当你使劲欲拉直时,他疼得嗷嗷直叫。可能是由于小时候发育不良及经常干活磨损的缘故吧,手显得又小又短,与他的中等个头很不相称。干瘪的手指头粗细不匀,中间关节处像蒜骨朵儿一样突凸出来,这儿的节纹线像用毛笔刚画过似的历历在目,在左手食指上还留有一个伤疤。指头顶端被豁豁牙牙而且薄厚不一的指甲覆盖着,指甲与肌肉连接的地方,显现出藏污纳垢所形成的椭圆形黑圈圈。在指头与指甲连接的拐角处,由于长期受冷水、脏水的浸蚀,形成一道道裂缝及倒茬,裂缝像缝补麻袋时留下的粗线针脚一样,横七竖八,新痕加旧迹,密布在那里;倒茬像麦穗上的锋芒,歪歪斜斜地躺在那儿,一触即痛,特别是在两个大拇指头上显得更为严重,倒茬根部凝固着紫黑的淤斑。指头肚儿微微隆起,上面布满了暗藏的血丝。整个手的表皮很粗糙,既像鱼鳞,又像龟背。当五指并拢上下活动时,只见手背表面像放蔫的苹果皮似的,萎纹交织,皱皮撮弛,再加上几处豌豆大小而且发炎溃烂的冻疮作怪,使局部肌肉都浮肿了,手一压软乎乎的,陷下去一个窝窝,过一会儿才能复原。看到这些,使人感到心寒意诧,这哪里是小伙子的手啊?更为严重的是:在手心、手背上,多处有冻裂的口子,像用刀片割划过似的,血滋滋的,有的还像小孩的嘴唇一样向外翻开。在掌心多处肌肉突出的地方,有层厚厚的老茧,变成了死肉丁丁,当你用指甲狠掐时,他都没有一点感觉。手的形状像一把耙子,更像一个下扣的木碗,难怪后来人们叫他“木碗手”。像这样的手,亲眼见过的人并不多吧! 看见这样一双鳞伤污垢的手,谁能不为之心酸同情呢? 这就是在19世纪七十年代,一个刚踏进水文站大门的乡村小伙子实实在在的一双手! 后来,才得知,关于这双手,还有几段故事呢: 赵师傅的母亲身体虚弱,加上家境贫寒,母亲怀上他后,经常吃不饱,喝不好,洋芋疙瘩、酸拌汤也没有宽裕的。因此,他先天不足,出生时只有三斤多重,像一只猫娃那么大,两只手像两片树叶,手指头与小鸡的爪子差不多,拳头像蒜骨朵儿。当时人们担心这娃能不能活下去。出生才两个月,母亲离世,更是雪上加霜,舅妈把他抱回她家,靠喂面汤汤养活。到了五岁多,他父亲就将他领回自己家里拉养。可想而知,一条光棍汉养育一个幼儿是多么的艰难啊!在苦水里泡大的他,能有好的身体吗?瘦弱的幼体造就一双怜惜的手是自然而然的。 据赵师傅回忆,在他六、七岁时,父亲外出干活时就将他反锁在院子里,他一个人要么玩泥土,要么乱画着玩。在院子里堆放着的垫茅坑用的土堆上,爬上去又滚下来,弄得满身是土,两只小手像刚从土里挖出来似的。有时候尿憋了就撒在土堆上和泥,还有时将水和土掺和成泥团团,捏成泥娃娃玩耍。就这样,两只手多时变成了泥耙耙;他还经常用手指头在院子里的地上及墙上乱画,日头圆圆、月亮弯弯、脚印盘盘、洋芋蛋蛋、勺勺碗碗……什么都画。院子里及墙壁上光趟的地方都画满了,他恐怕父亲回来斥责,就又用手一个一个地擦掉了。这样时间长了,正在发育的手,能变成啥样子,便可想而知。 赵师傅九岁多时就开始挑水了。据说在一个冬天的早上,他挑着尕桶子去泉里担水,因天气很冷,前一天晚上又下了一场雪,泉水表面上结了一层冰,没法用马勺舀水,他便用马勺背背砸冰,冰被砸开了,木马勺也被砸成了碎片掉进泉里,他急忙将双手伸进冰冷的水中去捞马勺的碎片,然后又将砸碎的冰块一块一块地捞了出来。当父亲赶到时,他的手冻得似乎失去了知觉,半截袖子都湿透了。他的两只手,由于在冬天里经常接触凉水及泥土,又没有条件清洗养护,几天才洗一次脸和手,而且很少用温水洗,从来没有用过香皂及抹脸油之类的东西,所以从小时起,手冻出裂口及冻疮是常有的事。听他本人说,舅妈有时拿上一绺子肥猪肉在煤油灯盏上烧烤,用烤出来往下溜淌的油滴烫他手上的口子,当高温油滴触及到伤口的那一瞬间,疼痛确实难以忍受,但是血滋滋的裂口烫上几次就被杀干,当凝结成痂疤时就不再疼了,也就临近愈合了。 上学以后,他还要利用假日及下午放学后的时间帮父亲干活。有一次收割麦子时,由于初次使用镰刀,一不小心将左手指割破,鲜血直流,父亲抓起一撮干土敷在刀口上止住血,然后从衣襟上撕下一块布条裹住,又继续干活了,至今留下了一个伤疤。 初中辍学以后,父亲包揽了全庄的10几头牛和几十只羊,让他去放牧。每天早晨太阳冒花时就背上干粮,赶着牛羊上山了,直到天黑才回来。回来时除赶回牛羊外,还要背上一背篓干牛粪及柴禾。在这期间,他的一双手,成天没有消停过,不是甩鞭子,便是抛石块;不是拾牛粪、便是捡干柴。长年累月,握拳劳作,风袭雨蚀,泥土沾污,就形成了刚参加工作时那样的“木碗手”。
王站长让小赵与我住在一起,并嘱咐道:“先休息几天,将手清洗清洗,到卫生所去看看。” 我首先帮他将双手用热水泡洗了几次,搓掉了浅肤的垢痂,第一次洗过手的水像淘过毛笔的黑水一样脏,倒掉上面的,脸盆底下还留有一层黑渣渣呢。接着剪修了指甲,清理了窝藏在指甲缝里的黑色污垢,给手背肌肉抹上棒棒油,搁在火炉上烘烤,以加速吸收油质并软化皮肤。然后在冻疮处敷上了药膏子,将裂口用胶布粘合住,将倒茬用剪刀进行了修剪,用在火上烧过的钢针尖尖刺破手心上的血泡,将里面的血水放出来,再涂上药膏揉合。最后对手上磨就的坏死老茧,用刀片一层一层地削割掉,让鲜活的肌肉显露了出来……这样反复多次,保养了不到一周的时间,他的两只手的模样已经今非昔比了。看着他变了样的手,小赵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兴奋得晚上睡不着觉,给我说长道短,没完没了。
“天还没有亮,这家伙到哪里去了?”我在似梦似醒之中迷迷糊糊地自言自语道。 过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听见了扫院子的声音及伙房里叮叮当当的响 声。 “办公桌擦得贼亮贼亮!地扫得这么干净!这是谁干的?” “肯定是小赵子!” 同志们惊讶地议论着。 平素日轮流值日的办公室里,早已炉火通旺,茶壶里牡丹花般沸腾着的开水,发出咕嘟嘟的沸滚声,从壶嘴里吐出来的一团团蒸气泡泡,喷散腾升着。壶盖子不停地颤抖着,发出有节奏的噼啪声。所有这些,给寒冬的木屋里增添了浓厚的温馨及暖意。同志们品味着“牡丹花”冲泡的茶水,眼神里流露出对小赵的喜爱之情。 从小失去母爱、在苦水里泡大的小赵,来到舒适的工作岗位上,加上同志们无微不至的关怀,使他有用不完的劲。虽然站长让他先适应环境,暂未安排具体工作,但他主动找事干,处于疗养之中的两只手仍然没有消停过。
半个多月后,小赵的手除“弓”形没有多大改善外,其它基本上趋于正常了。站长安排他协同我搞事务性工作、学着看水位以及随同测流量,并确定由我帮带他。因我比他大4岁,从此他就称我“张师傅”。 在当时,站上的事务性工作主要有打扫卫生、买粮打油、挑水做饭、赶集购物等等。无论份内份外的活,小赵都抢着干。哪里需要,他就出现在哪里。遇上重活、脏活时,他总是说“张师傅,让我来吧!”。在当时,站上做饭、烧水及取暖用的燃料全是劈柴,是从当地藏民那里买来的整捆子棒棒柴,有的比碗口还粗,要将它锯短劈碎是比较费劲的,但对小赵来说,只不过是小菜一碟,他一会儿就能劈一大堆。他一有空闲时间就去劈柴,将劈好的短柴整整齐齐地靠墙跟摞成码子,有一人多高。记得有一次,他对我说:“张师傅,你进山背过柴吗?咱俩去一趟。”于是在山上的灌木林里,只见他穿来窜去,动作像猴子一样灵敏,出手又快又狠,抢先于我砍得一大捆劈柴,足有百十斤重,从几里路外背到了站上,同志们见此从心底里佩服他。就这样,他的这一双“木碗手”,在站内外的重活、脏活面前频频展现,尽力劳作,忙个不停:挖地种菜离不开这双手,挑水做饭少不了这双手,骑车买菜闲不了这双手,掏厕扫地累不着这双手,严寒酷署难不住这双手,赞言褒语夸不垮这双手。这双手,成了站长的助手,同志们的帮手,繁杂活的里手,水文站的靠手。 在汛期,一般情况下每天要按四段制及六段制正点观测水位,午夜零时及2时要摸黑上河边观测,往返有2里多路,遇上刮风下雨及洪峰时,要加密观测次数,他怕睡着误事,就将订好报时的闹钟抱在被筒筒里睡觉,手里还攥着手电筒,过一会儿偷偷照看一下闹钟,生怕闹错,但经常还是等不及闹铃发响,就提前起来了。在夜间抢测洪水时,他手持电筒及钩耙,守候断面观测,彻夜不眠,白天照样精神饱满,忙个不停。起初,我教他如何读水尺的读数和计算水位,他很快就学会了。教他写工程数字、打算盘,他都进步挺快,手指头虽然粗拙些,但写的字、做的记载还算工整。起初用手指头拨打算盘珠子时比较费劲,到后来慢慢熟练了,虽则速度慢些,但出错较少。在出现洪水时,水尺上缠绕了水草及树枝等杂物,影响观测水位的准确度,他就利索地淌入河中,用手排除这些杂物。我俩上吊箱测流时,他的手摇起绞关来,可得劲了,几十斤重的铅鱼,在他手下来来去去,上上下下,运行自如,轻轻松松,他一点也不费劲。在冰期测流量打冰孔时,他手握冰铲,三下五除二就将一个冰孔打开了,两个人都抵不过他一个人。在汛前用麦草铁丝绑扎浮标时,别看他手不大,而且弯曲着,但出活要比别人快得多……。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年以后,小赵已基本上能独立胜任站内外各项工作任务了,三年以后经考核已定为水文二级测工,并经派送培训,业务能力不断提高。由于表现好,被评为五好青年,受到上级表彰奖励,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在卜拉沟水文站有一名叫“木碗手”的好小伙子。就这样,五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矢志不渝地在水文上干了38年,55岁退休,退休前晋升为水文技师。 几十年来,赵师傅的两只手,从甘南牧区到河西荒漠,从黑河之滨到白龙江畔,先后在我省七、八个水文站上出过力,流过汗,增加过老茧及弯曲度。他的这双“木碗手”,经过长年累月的磨练,变得弯而不屈,劳而不累,更加珍贵。这双手,在鲜为人知的岗位上默默奉献了大半辈子,可以说是劳苦功高,够得上是一双平凡而又闪光的好手。
“木碗手”,成为代表一代水文人精神风貌的“金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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