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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史小说《浭水流》 第一章 还乡河畔的童年 第三节 来的容易去的快 他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不是来自祖先牌位前燃着的香烛,也不是姨太太留下的脂粉香,是这间客厅的房梁和门窗所用之木散发的,金丝楠木特有的气味,若有若无。他是客厅的主人,在这间大宅生活了五十三年,曾因嗅不到这股幽香而怀疑木料是假,毕竟见过这种珍奇木料的人甚少,有传说明清两代朝廷规定金丝楠木为皇家专用,民间擅用治罪,被百姓称作“皇帝木”。还有说,大贪官和珅的罪状之一就是擅用楠木,《红楼梦》中贾珍耗白银千两为秦二奶奶置办的樯木棺材,实为楠木,所以贾政说:“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传说归传说,翻遍明清法典,寻不见那条规定金丝楠木只能皇家专用。但是民居建筑用楠木的的确是凤毛麟角,此物稀缺,有钱难买应该是原因。杨家造房所用楠木,是老太爷杨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四川购得,当初就遭很多反对,族中长者劝诫杨茂,说这种木料已经绝种,现存的不是从寺庙拆来,就是古墓盗出,用这样的木料造房,于居者不吉利,若非大富大贵之身,镇不住。杨茂不为所动,他暗中认定自己既然有飞来横财之运,就有驱邪避灾之福,更有阿谀奉承之徒,迎合他炫富的心理,鼓动怂恿,于是在浭水之阳的乡野,就有了这一间稀有的建筑,除了招人嫉恨外,也没摊上啥不测之事,只是少爷宝财,虽然娶了大小两个老婆,却生不出一男半女。为此,杨茂两口子真是死不瞑目。 杨宝财感到楠木的那股幽香越来越浓,直钻鼻孔,熏得他眩晕,需用了力才能站稳。他把三八大枪支在地上,通过双手把两腿负担不起的体重分一部分到枪上。阳光从桑皮纸糊的窗户射进来,屋顶梁木那云锦一样的细纹发出璀璨的金光,炫得他眼花,他更站不稳了,退了几步,靠住那架紫檀六扇屏风,借此又分出一部分体重。有了三八枪和紫檀屏风的帮助,他终于稳住胖胖的身子,偏了头半眯眼,向枪口深处看去,那是一条通往光明的隧道,四条螺旋形的来复线似乎在转动,形成一股神秘的吸力,他感觉身体变轻,要离地飞升,被暗黑的漩涡拽进去,他本不想去,可是身后两个青面獠牙的女妖追上来,要把他撕碎,只有把身形缩小,藉此隧道相助,方可逃脱。他用力吐出一口气,楠木的幽香似乎被吹散,大太太的骂声立时击穿厚厚的门板:“你个骚狐狸,跐鼻子上脸,骑了我脖颈子还不够,还要踩脑瓜顶了。”声音尖利的像刀片刮铁锅,杨宝财的心便被刮下血淋漓一大片来,未等落地,又被姨太太风笛一样的嚎哭,尖尖利利的穿透。她们真的追到这里了,不能再耽搁!他的脚离了地面,一声闷响,丰润县左家坞镇城北寨就出了大事,大太太不再叫骂,姨太太不再嚎哭,都惊异的张大了眼,片刻死寂,老妈子失魂落魄的尖叫就刺破她俩耳膜:“来人呀,救命啊.....” 城北寨出事那天是季春二十三,天宫寺庙会的日子,达民去给母亲买替身,小孩子净顾着看热闹,没听到有人议论杨大财主把自己个儿的脑袋打爆,子弹从嘴巴进去,掀开后脑盖,把血和脑浆溅满六扇屏,还在中间那扇穿了个洞,毁了这件康熙年间的古董。王振芝当天也没接到信儿,城北寨的人只把信儿送到郭庄子她娘家,派了马车接姑奶奶回去主事。 杨宅那声枪响不仅打爆主人的头,也打破全村的宁静,犹如一滴冰水掉入滚沸的油锅,整个城北寨都炸了窝。为啥杨宝财的死闹出这么大动静?一来,村民多为杨姓,姓杨的都是同根同脉,二来,城北寨全村耕地三千亩,宝财家占了一千多,也就是说村民大部分是端的他家饭碗。消息传出后,全村能走动的男女老少都涌向杨宅,各有各的目的,各怀各的心腹事。村长杨宝贵是第一个到的,进门就把十几个下人都召集到过厅,严令,不准乱说,不准乱动,有敢趁乱偷窃者乱棍打死。此时的佣人们尚未从主人横死的震惊中缓过神,他这么一说,等于是提了醒。宝贵自己觉得这一番话讲的颇有大将风范,显出了英雄豪杰临危不乱的气度,瞥见平日鼻孔朝天的管家垂首肃立,飞扬跋扈的几个护院都诚惶诚恐,宝贵愈发得意,学着戏文里的将相,豪迈的一挥手:“你们,跟我进去看看老爷,让下人准备装殓的衣物。”言毕,转身、抬腿、刚要迈步,身后有人叫道:“太太来了。” 两个体壮的丫鬟半搀半拖的架着大太太出来,原先又矮又胖,像个方墩的太太,这会儿却像一块发酵过头了的面团,松松垮垮,软软塌塌提不起个儿来,一件青缎长袍套在身上,匆忙中系错扣袢,右襟比左襟就长了半尺,敞开的衣领露出里面的翠绿夹袄。村长刚问一句,到底为了啥,妇人就两腿筛糠,瘫到地上,嘴唇哆嗦了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字。贴身大丫鬟兰香只好颠三倒四的替太太诉说原委,宝贵费了好大劲才听明白,灾祸的起因是大太太和姨太太要去天宫寺赶庙会,两个女人都要坐老杨福赶的那辆小车子,小车子只能坐一个,二人互不相让,针尖对麦芒的吵起来,大太太拿身份压姨太太,姨太太恃宠而骄不肯示弱,于是一个在东屋骂,一个在西屋嚎,把天堂闹成地狱。宝财讪讪的进东屋,大太太斥骂他治家无方,上上下下不讲礼数规矩,叹老太爷老太太走的早,无人给她主持公道,她不如跟了老太爷老太太去。“多大个事啊,就活呀死的闹个没完。你们这么闹,让我活得也没趣。”宝财还没等说完,大太太的嗓门就高了八度,“你还没趣?你想讨几房小老婆才有趣?你嫌我是吧?我趁早死了,随你的心,如你的意。”说着就一头朝柜子撞去,亏得兰香手疾眼快,一把扯住不撒手。宝财知道他越劝闹的越有劲,还是走为上策,灰头土脸的出来,身后大太太尖声叫骂不绝于耳,如果声音能杀人,宝财恐怕早已碎尸万段。进西屋,姨太太捶着炕沿哀嚎,哭自己命苦,做了妾一辈子受气,生不如死。本是想哄劝的宝财好似被蝎子蛰了一下,突然变了脸色:“死死死,都拿死来吓唬我。我看,还真是死了干脆。你们不死,我死!”他一甩袖子去了客厅。后来就听见枪响。兰香不说了,惴惴不安的看着村长,宝贵紫涨了脸,“你们两个女人这是活活把老爷气死了。”大太太本是瘫坐着,听了这话就躺倒,四肢抽动,丫鬟老妈子们拥上来,灌凉水掐人中的忙活了一气,她才悠悠吐出一口长气,黑眼球白眼珠归了原位,胳膊腿的也不再抖成一团,丫鬟婆子们就七手八脚的把她抬回房去了。过厅里只剩下村长,纷乱过后,显得出奇的安静,静的诡异,一只黑猫幽灵般飘过,宝贵认出那是姨太太的宝贝,忽悠一下想起闹哄哄的这么半天,咋没见着姨太太,她躲着不出来吗?于是高声呼喊兰香,让她去请姨太太,兰香答应着去了。少顷,又面如土色跌跌撞撞的跑回,上牙直磕下牙的说:“姨太太上吊了。”
春天是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娇羞温婉,太阳是她的笑容,柔柔的暖暖的,照得人慵懒困倦,能让冰冻的江河融化,僵硬的大地松软,却绝不会让人激情燃烧,也不会让水沸腾土灼热。春天是少女,风筝便是她暗恋的少年,春风是她的纤手,时而深情的抚摸,时而嗔怪的推搡,那欲说还休的情愫,忽冷忽热的态度,让风筝忽忽悠悠、晃晃荡荡、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想飞也飞不高,想逃也逃不掉。风筝被揉搓的恼了,赌气要一走了之,却忘了还有条绳索握在那放风筝的半大小子们手里,摆脱不掉羁绊。 浭水河倒映着一条蓝天,也倒映着蓝天里漂浮的风筝,那些蝴蝶蜻蜓甚至老鹰蜈蚣都入了水,鱼儿一般的游来游去。这般情景若是给那多情的才子佳人看了,定会蹙了蛾眉滴了清泪,起春愁生幽思,说不定还要写出“终日思君不见君” “望断春山愁无限”之类的句子。石头蛋子一样的男孩们,哪里懂得春天和风筝的情怀。他们只想着把风筝放的高高的,冲上云霄,或者缠住死对头,绞断对方的线,让敌人折戟黄沙,埋尸大漠。他们是只抬头看天不低头看水的,而天空正进行一场恶斗,那是达民兄弟的山鹰被河对岸豪绅王家的一只毒蝎缠住,打得难解难分。王家的风筝线用的是上等亚麻,比达民他们的粗了一倍,还涂了胶水,自家搓的麻绳哪里能敌。尽管达民用尽了横钩、斜劈的招数,又托又闪的,线绳割破手指,山鹰还是被毒蝎子咬伤脖颈,扎进河中。达民跺脚骂了句:“不是人揍的”。拉了伯民刚要转身回家,就见公路上卷起一股黄尘,一匹枣红马疾奔而来,河边放风筝的人们都分散了注意力。裹在黄尘中的枣红马上了桥,达民看清骑马人黑绸杉上大大的“杨”字,认出是舅老爷家的护院,暗叫一声“不好,出事了。”小小的心脏就停了一拍,伯民净想好事:“是接咱们去城北寨吧?”“你看见马车吗?接咱们,用得着这么急吗?”达民白瞪他一眼,撒丫子往家跑,伯民也跟着跑。 张家的院子就在村中街道南边,跟河边儿就隔着一户人家。小哥俩进了院子,伯民搜寻客人带来好吃的没有,达民溜到屋门口,听大人说话。来人是城北寨杨家护院的头儿刘二虎。听他们说话达民感到城北寨出了大事,就把头更深的往屋里探了探,被母亲看到,一声断喝:“老二!”吓得他像出洞的小鼠听到猫叫,立马缩回,跑后院二叔家找傻二印去玩。 舅舅饮弹姨太太悬梁,一天之内,三口之家两口脚跟脚的踏上黄泉路,这样的噩耗足以让一般的女人晕劂,热天要喂几粒仁丹,冷天灌几口糖水方能把散了三分的魂魄再聚拢来。王振芝却面不改色的给刘二虎让座奉茶,这让二虎暗叹,都说少姑奶奶刚强,果然名不虚传。王振芝素常在杨家下人面前是很端架子的,今儿对这个护院却挺客气,一是当着丈夫的面不愿显露骄横,二来,这刘二虎是妗子的娘家人,又是护院的头儿,不能当普通下人待。二虎墩墩实实的五短身材,四方大脸上的那双猪眼,一看就可以断定是大太太的亲戚,一点水分没有的实在亲戚。刘二虎以往来罗文口送东西传口信,总是趾高气扬的,拿自己当半个主子,今天因着老爷的死,恐怕少姑奶奶怪罪,心不怎么落稳,欠着屁股坐了半个椅子,很小心的问一句答一句,生怕言多有失。王振芝开始不信,她眼里的舅舅,是个窝囊人,哪里有冲自己个儿开枪的血性。再说也犯不上,为两个娘们杀了自己个儿。以杨家的财力,即使娶不到天仙,那人间的花儿朵儿也是尽由着挑,肉墩和水蛇,若是贤良,也就罢了,成天吃醋撒泼,依着她的性子,早就该一个休一个卖,就是舅舅太软弱,让肉墩和水蛇成精作怪,反到搭上自己的性命,连个后人都没留下,这么一来,杨家是彻底完了。张腾亚也不信,他说,三八大枪打自己的头,除非用脚勾扳机,他就问二虎,当时老爷穿着鞋没有。二虎听着话音不对,急忙解释说,肯定是老爷自己开的枪,客厅当时没别人,至于是不是用脚趾头勾的扳机,他不好下定语,他到场时,老爷两脚都没穿鞋,门口一只,六扇屏风旁一只,溅上脑浆,他就拾起扔了。
杨宝财有一姐一妹,姐就是王振芝的母亲,天生左眼玻璃花,虽嫁妆丰厚,也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婆家,年近三十才嫁到郭庄子王家,男人是个耍人的。(注1)结婚晚,刚生了两个闺女,男人就没了,她就长年住娘家,王振芝出阁前,也是杨家当闺女养着,她虽是女流,可从小就比一般的男儿还要胆大。在六岁那年干的一件事,至今还让她妈津津乐道。啥事让她母亲这么自豪?说了很多人不信,这个六岁的小丫头打死一条长虫。这个年龄,别说丫头,就是小子,见了蜈蚣壁虎都会吓得大呼小叫哆哆嗦嗦,见蛇,非吓尿裤子不可。那是个大伏天,一场大雨刚歇,她踩着雨水去茅房,篱笆墙钻出一条二尺来长的青蛇,居心叵测的迎面而来,丫头虽小,却懂得先下手为强,抄起一块石头就砸过去,蛇弹了一下,又蜿蜒着爬向菜地,小丫头剩勇追穷寇,上去又是一石头,青蛇痉挛一阵不动了。大概是死了,这么想着她就上前凑近察看,蛇突然又弹起来,把她吓得一屁股坐进水洼,蛇没等咬到她的鼻子就又倒下,僵直的躺着,这次是真的死了。王振芝定定神,站起来,捡根树枝小心的去捅,蛇没动,再拨拉几下,还是不动,于是就挑起来,高喊:“妈,我打死一条长虫。”就这么挑进屋里,惊得丫鬟婆子们乱成一团,她还嘻嘻的笑。丫头既然有胆,母亲索性就当儿子依靠,大事小情的都要闺女拿主意,如今天塌地陷一般,更离不了这个闺女,王振芝就把两个儿子托妯娌照应,乘了杨家派来的小车子去城北寨。 小车子,就是单匹马拉的车,带车篷,不是什么稀罕物,以杨家的财力 ,买一百辆也不在话下,小车子易买,可赶车的把式不好找,赶小车子有讲究,进城入村,车把式要下车步行,走的要有节奏,让车轮子恰好打到鞋后跟,发出“啪啪”的响声,方能显出坐车人的气派威风。整个村就老杨福能走的这么恰到好处。所以 ,两个太太经常为这辆车吵架,弄得杨宝财不胜其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