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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史小说《浭水流》 第一章还乡河畔的童年
第二节 左眼跳右眼也跳 王振芝这两天眼皮跳,左眼跳,右眼也跳。淑敏猜她是因为输钱睡不好觉,就劝她少打点牌,别总因为耍钱两口子打架,弄得闺女在婆家抬不起头。“谁家夫妻不打架?你出息了啊 ,教训起你妈了。”王振芝把铜烟袋锅在炕沿上磕的啪啪响,把淑敏的心震得直颤,立刻闭了嘴,把手里的麻绳捻了捻,埋头衲鞋底等着雷霆过去。眼看要开春,两个弟弟都没单鞋,妈也不着急,还是天天跑南园子斗纸牌,咋劝也听不进去。父亲在外辛辛苦苦的教书,赚回点钱,都让母亲给败光。当年她没出阁的时候,每年都喂几头猪,自家吃之外,还能卖个一两头,换点零用钱。如今,猪也不喂了,过年的肉还得去集上买。一根麻绳衲完,又认上一根接着衲,心事也又涌上来。父亲这个寒假成天出去,也不知在忙啥,别是又闹什么革命党才好。当年二弟还没满周岁,他就去北伐,跑大南方打仗,差点没把命丢到上海,靠吃生米走了三百多里逃到南京,又凫过长江才算脱险,回来讲一路上的经历,听得人心惊肉跳。一个教书先生,成天枪不离身,总闹革命,家里的日子能过好吗?两个弟弟也让人不省心,大弟不爱读书,不惹祸可也不上进,二弟倒是聪明伶俐,可那胆子也忒大,要是能够着,天都敢给你捅个窟窿。手头紧巴,母亲就卖地,卖一亩少一亩,将来的日子咋过?淑敏想着想着眼泪就在眶里转起个儿来。 王振芝也知道她好赌的名声连累闺女。吴事庄子王家是大户,规矩多讲究多,姐妹妯娌也多,淑敏这个大嫂不能有半点的行差踏错。当初结这门亲,就有心眼子不正的进谗言,把淑敏说的跟她妈一样。所幸,王家老爷子有主见,认定张腾亚的闺女错不了,力排众议将淑敏娶进门,淑敏也真给老爷子长脸,淳厚贤惠,一双巧手纺线织布缝补连缀裁衣绣花,没一样拿不起来的,一双解放脚,到收秋时节,跟男人一起下地,割谷子掰玉米,让大姑子小婶子上上下下,谁都说不出一个“不”字。有人纳闷这闺女咋跟妈一点不像,其实也没啥好奇怪的,王振芝的妈是城北寨杨大财主的闺女,因天生眼疾才嫁给郭庄子王姓一个耍人儿的【注1】。王振芝从小就长年住在姥家,横草不拈竖草不握,嫁到张家后才不得不做家务,因嫁妆丰厚,婆婆也高看她一眼。张腾亚是想让女儿也念点书的,王振芝极力反对,一心让闺女给她当帮手。淑敏七八岁就洗衣做饭看孩子,自小就摔打出来,屋里屋外的活计,没有不会干的。王振芝也经常夸耀她闺女能干,听众当面赞叹她生个孝女,背地都撇嘴,叹淑敏命苦摊上这么个妈。 以王振芝的脾气,谁敢当面数叨她,不骂你一个时辰是不会罢休的,今儿只说了两句就偃旗息鼓,淑敏估摸她是想起去年那码子事,有了忌讳。淑敏出嫁那年给家里喂了两口猪,到年根杀了一口,另一头卖了八块大洋,相当于小学教员一个月的薪水。收猪的前脚刚走,王振芝后脚就去南园子押宝,半天的工夫就给输光。这事让张腾亚多年积蓄的不满爆发,下了决心离婚。夫妻大吵,两个儿子躲到二叔房里。张化鲲的媳妇劝了一阵子见劝不开,就回屋找小哥俩,让他们去吴事庄子接淑敏。达民忽然说:“二婶,大烟土咋苦啊?”“你咋知道苦?你吃了?”达民不语。“天啊,吃大烟会死人的,你不知道啊?”二婶半信半疑。“爸妈成天打架,活着也没意思,还不如死了算啦。”小达民面无表情。二婶登时就白了脸,边跑边喊:“你们别打了,孩子吞了鸦片。”激战正酣的两口子立刻休战,用农村土法给儿子救治,可怜达民,被灌了一肚子香灰水,哇哇一阵乱吐,大人才放心。过后达民承认,他就是把爷爷的鸦片膏舔了一口,吓唬吓唬爸妈。 前院闹得天翻地覆,后院的老爷子张永不能再装聋作哑,拄了拐杖过来,手里的大烟枪指着张腾亚两口子:“你们要离婚,等我咽了气再离。我活一天,这家就得太平一天,谁再摔盆打碗,我就住庙里去。”张腾亚王振芝双双跪倒,伯民拽了弟弟一把,小哥俩也在爹娘身后跪下。“腾亚不孝,让爹生气,您老息怒,不肖儿发誓,今后一定夫妻相敬如宾,不敢再让父亲大人操心。” 张腾亚从那以后,再没跟王振芝吵过,他也不再过问家里的事,只是每次回家都格外关注小儿,问长问短的。 淑敏在娘家住了几天,给爷爷做了两双袜子,给父亲浆洗了几件衣裳,把母亲绣半道的一个兜肚绣完,还给弟弟们衲了两双鞋底。一个冬天,母亲不纺线也不织布,家里连做鞋面的布都找不出来,她想起年前给小叔子做新衣服剩了布角,估摸着能掂对出两双鞋面,就把鞋底带回去。临走一个劲叮嘱二弟别淘气,好好念书,将来去北平念大学,这个家就指望你出息。达民挺起小胸脯,向姐姐保证,下学期还考第一,那神态彷佛已然担负起耀祖光宗的重任。淑敏忍了泪,一步一回头的上了马车,那心并没因弟弟的保证轻松多少。 闺女一走,王振芝又去南园子张树林家斗纸牌,这天多打了一圈牌,冻豆包遛的就欠火候,皮热馅凉,吃完胃里丝丝拉拉的疼。她决定喝壶热酒暖暖胃,眼皮跳的慌,先撕了两小块黄纸贴上,然后把酒壶放火盆里,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用手帕垫着拿出来,一手持盅一手捏了酒壶正要倒,听得外屋地有人跑进来,脚没进屋声先到:“妈,老二杀人了!”是伯民。 王振芝身子一抖,酒壶就脱了手,咕噜噜滚到炕梢,在炕席上画出一道弧形的水印子,弥散出酒香。 “杀谁了?”王振芝怔怔的问。 “一民大哥” “瞎掰!”王振芝伸手去摸笤帚疙瘩。也难怪她不相信,一民是二弟张化琨的长子,比达民大十岁,也是个跳墙挂不住耳朵的主儿,能让小孩子杀了?伯民急忙补充:“用顶门杠砸的。”王振芝去摸笤帚疙瘩的手就停下了,有了顶门杠的达民和大哥干架,就不好说谁强谁弱,砸死一民也不稀奇。 王振芝二话没说就下地穿鞋。伯民问:“给我爸送信不?”王振芝不吭声。伯民看着她的脸色又问:“告诉我爷不?”“谁也别告诉,我先过去看个究竟。” 王振芝以两只尖足所能走出的最快速度奔向南园子,连黑绒帽都忘了戴。这工夫她也雇不上啥秃顶不秃顶了。伯民边走边把事情从头讲了一遍。 罗文口村王佬家小铺的宝局是男人们聚赌的地方,女人们玩牌都是去南园子张树林家,不是正式宝局,是他家两口子都爱赌,家里总招一帮婆子媳妇的玩牌。张树林算卦看风水,媳妇保媒拉线,两口子都能说会道,老娘们都爱往他家聚。丰润乡下有正月里不动针线的民俗,说是动了针线长针眼,女人们正月里偷闲,爱赌的就聚到南园子张树林家,正月一过,媳妇婆子的明显减少,除了几个王振芝这样有赌瘾的,就是孩子们凑凑热闹。 三月里乍暖还寒,大人孩子着凉发烧的多,小学校就两老师,一个病倒,一个去县城办事,学生就放了假。达民因母亲撕了他借的小说,再也借不到书看,就跟着哥哥去了南园子。南园子原是张家给伙计住的,有三间草房和一个大牲口棚。达民家前院西侧是碾坊,碾坊后面就是通南园子的便门。罗文口村盖房子,都讲究坐北朝南,南北两个门。园子正门朝南开,张宅的正门是朝北开,张腾亚张化鲲哥俩分家时,把园子卖给了本家亲戚张树林,为了出入方便,那道便门就没堵。门没堵,哥俩也嫌绕远,翻墙过去,找几个伙伴打牌。达民坐炕沿,刚摸了一手好牌,堂兄一民进来,达民就往里挪了挪屁股,不是给他让座,是知道他嘴快,怕他把牌给说破。怕啥来啥,张一民扫了一眼他的牌就喊起来,“哎呀,老二这手牌可不错。”接着就把达民有的几张好牌都给说出来了。达民前几圈牌不顺,输了一吊钱,就指望这圈牌翻本,这下彻底泡汤,气的他火冲脑门开口就骂:“你嘴生疔。”话音刚落,张一民抬起手,“啪”就给他一大嘴巴,扇的达民腮帮子上立时鼓起五个红指印。几个打牌的小子都楞了,呆呆的看着他们。达民也怔了一下,随即就跳下炕,跑了出去。伯民瞪了大哥一眼:“你做啥欺负老二?我告诉爷爷去。”没等他下炕,达民搬着顶门杠进来了,抡圆了胳膊砸过去,张一民应声倒地。一民那个童养媳闻讯过来,惊叫一声扑上去,见男人两眼紧闭一动不动,扯直了嗓子就嚎:“杀人了,救命啊。”屋子里登时乱了营,达民转身就跑,伯民也跑,只不过哥俩跑的不是一个方向。达民一直朝村东跑去,出村口就上了去吴事庄的路,逃往姐姐家。伯民是从便门跑回北院自己家,给娘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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