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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叶垂思 想起一位作家的遭遇 阳光寓翁 上了老年大学，学习了电脑，开通了博客、信箱，就突然想写一点东西了。我已是年至古稀，赶上了这么一个社会繁荣、时世清明的大好时代，沉旧的思想观念也早已消磨殆尽。树老根多、人老话多，禁不住也想在网络上和老友们说点什么、写点什么。一想到写点什么，就会想起一位作家、一位中国左联（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作家，一位中国共产党的党员、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入党的老党员，一个在国民党监狱关押了八年、被打伤了脑子、成了一个精神病患者的疯子。 一九七零年，我在解放军大学校接受再教育两年之后，被分配到河北省望都县的中学教书。刚到学校报到没有多久，就被临时抽调到县公检法（这是当时对公安局、检察院、和法院统一机构的合称）工作。当时主持公检法工作的是解放军支左干部杜参谋。我们俩人站在院子里正说着话，从院子的深处走出了几个解放军押着一个人。这个人看上去一副高大、污秽的样子。已经是快到麦收的季节，他还穿着又脏又破的黑棉衣、或是夹衣。脚上包裹着污浊的棉絮和破布，蹬着一双大套鞋，突噜突噜地走着。腰板儿是挺挺的、目光是炯炯的。虽然是有人押解，依然显露出一付桀骜不驯的样子。 “他是什么人”？我忙问道。 “作家，左联的作家。” “什么，他是左联的……?” 我一下子被左联作家的声名震惊了。五十年代末，那时我年轻，喜欢文学，老一代的著名作家的文集作品我几乎都读过，左联作家的名气更是如雷贯耳。周扬、田汉等所谓的“四条汉子”，在六十年代也正是中国文化界的领导人物。我忙问：“他怎么这个样子？” “是个疯子。” “疯子！？”我更惊诧了。 “已经疯了三十多年了。” 接着，杜参谋给我讲述了他的一些情况：他叫谷万川，早年参加革命，二十年代就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后来他被国民党抓了起来，押到了南京关了好多年，遭到了非人的拷打和残酷的折磨，被打伤了脑子，疯了。到了抗日战争爆发，第二次国共合作开始，他被遣送回了河北望都老家。日本占领望都县的时候，谷万川整天跳着脚喊：“我不喝汉奸水，不喝汉奸水！”他每天出去二十几里地到唐河挑水喝，就是不和日本人喝一条河里的水…… “那他现在为什么……” “现行反革命。” “他是现行反革命？” “说是有两个外调的，找他了解情况。他说了些没有遮拦的话，让人家告发了。对了，把你调来，就是帮助我们整理一下他写的文字材料。” 天啊，这哪是什么材料啊？这是一堆堆花花绿绿的烟盒纸、发黄的零零碎碎的破报纸、撕扯的书页、收据、糖纸……。纸片上那点可怜的空白处，被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字，这就是作家谷万川的手稿。据说这些纸片都是他从村街乡路上一点一点、一天一天地捡来的。写满一张就贴在他那间肮脏凌乱的小屋的墙壁上，或是存放在炕席底下。 这些文字，既无标点、又无段落，言语无章、文理不通，思维杂乱、错字连篇。可是把它们东拼西凑，甚至是捕风捉影地拼凑在一起，居然也组成出来了两篇文章，或是说两本小册子。一篇叫做《“怪、力、乱、神”论》还有一篇叫做《列宁主义和三角学》。我可以断定，这不是正常人正常思维的文笔，这完全是一个精神病人疯言疯语的乱笔。可是我奇怪，他在那样一种头脑混乱、不可抑制的精神状态下，还居然能够引用孔子《论语》中的“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句子”，用“怪、力、乱、神”对文化大革命做出如此敏感、如此尖锐的评论。字里行间也不难看出，他对坐黄包车的蓝萍（即江清）之流，在共产党、国民党、和她自己之间搞三角学，投机革命的鄙薄和蔑视。听说，在一次公检法组织的学习班上，犯人们收听江清的讲话录音，谷万川不好好听，看管人员喝斥到：“你知道这是谁讲话吗？”谷万川连眼皮也不抬，慢条斯理地说：“这不是戏子唱戏了吗！” 谷万川不像个疯子，对暴力、对丑恶、对虚假，他是清醒的。但是谷万川的确是个疯子，三十年的疯人生活是难以想象的。然而，他正直、暴烈、不容污浊的本性不变，更是让人难以理解。孩提时代，我的心就被作家神秘的色彩所笼罩。我曾想，作家一定不是凡人，作家的灵魂也一定和常人不一样，在那些优美的文字和动人的故事中，我常常偷偷地寻觅、悄悄地探求作家的魂灵，然而终不可得。但是，这一次，面对谷万川花花绿绿、脏乱破旧的手稿，我终于看到了一个人的魂灵、一个作家的魂灵。这个魂灵不是超脱的、不是渺小的、不是可怜的，而是现实的、是高大的、是正直的，是真正人的魂灵;而我们的魂灵恰恰是超脱的、是渺小的、是虚假的、是可怜的，是人的灵魂的异化。他不是弱者、是真正的强者，是净化的灵魂主宰的强者。而我们是弱者、真正的弱者，是异化的灵魂摧残的弱者。试想，在那个动乱的年月，我们哪敢站出来鞭笞、甚至哪敢公开地评议林彪、“四人帮”的反革命行径呢！ 对于谷万川的判决，我看出杜参谋流露出一丝怜悯的情怀。一天他对我们说，我想好了，干脆判他二十年，让他在监狱里养老吧。监狱吃的再差，也比他在家里吃的强多了。对这个决定，我们都觉得挺心慰。几天以后，我离开了县城，情况就不得而知了。直到这一年秋后，我到县里去开会，在大街上看到贴着大布告，上面赫然写着枪毙谷万川。我心里顿时感到一股凄凉。寻问目击者得知，谷万川是在县南关一条河堤下被处决的。临刑前，他昂着头，望着天，好像不知道是去死。让他到坡下，他不肯走动，被人一脚踹下去，他仍然挣扎着爬起来，站着，腰板是挺挺的……谷万川的死是江青反革命集团一桩罪行，杀害了一位正直的老作家、一位资深的老党员、一个真正的疯子。 我时常想从书、刊、报纸上看到谷万川的名字，然而始终没有能够看到。我想大概人们早已忘记了他，或者他本来也不屑载入历史。一天，翻阅人民日报的旧报纸，突然发现一块小文章：《想起谷万川》。这是杨纤如同志写的记念文章，我知道这是党早已为这位老同志平反了。时值今日，已过了四十二年的时光，那些花花绿绿的碎纸片，依然在我的眼前闪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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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6-30 08:38
发表于 2012-6-30 08:5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