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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 鸟 幽 昌(下)
五
这天中午刚落过一场阵雨,空气清新。钟老汉午睡片刻后起床,正思量着是否给幽昌换钵里的水,忽听得门外小尹喊:“钟大伯,我给您带来个识鸟的朋友。”话音刚止,小尹已领个戴眼镜的瘦高男青年进入屋内。
“这是我的同学,叫阿谭,养鸟世家。”
阿谭斯斯文文,含笑:“请原谅晚辈冒失。听说大伯养着一只幽昌,望能一睹外快。”
小尹插嘴:“阿谭家里,以前也饲养过幽昌鸟,可惜文革时候,让革命小将们给弄死了。”
钟邦思忖,既是养鸟世家,也正好让小尹听听评价,长个见识,便欣然点头。
引两人到北窗墙边。
阿谭一见就说道:“大伯是行家呀,幽昌的鸟笼就是该用黑色织物作罩。黑丝绒,算得上品!”钟老汉听得舒贴,老脸绽出笑花,轻轻撩开笼罩。
阿谭见鸟,将小拇指插入嘴内,轻轻啸了一声。那幽昌原本漫不经心,此刻闻听此啸,猛然回首,四处张望寻找,激动得上下跃动。阿谭见状,又发出“嘀尔---唧---唧”的声音,神鸟便立刻恢复安宁,低首静立,异常驯服。
见阿谭调教幽昌竟如此得心应手,钟老汉对此年轻人顿生好感。
又细细察看端详一会,阿谭便让钟邦将笼子依旧罩好。钟老汉遵命,又询问:“俺听人讲,鸡蛋黄拌麦淀粉作食,也隔个三五天喂些牛羊肉沫,新鲜的;可是为何它吃得甚少?”
阿谭道:“好鸟不贪食,贪食容易肥,有累飞翔呀。神鸟虽然身系禁锢,然其自由之意,如火燃烧,不停不灭。若是幼鸟,可以在料食里加些糖。但您的这鸟,已经两岁余,再不贪甜多食。”
钟邦连连点头,又问:“听说,每三年必须交尾一次?”
阿谭笑了:“是的,那是指成年的幽昌鸟。您的这只,才两岁,刚刚成年。”
小尹便问:“这种鸟,究竟珍贵在哪儿?”
“噢,”阿谭严肃起来,认真说道,“这鸟三年才行夫妻之礼,一次两次而已;不过,正因为如此,就难得产蛋,所以此鸟日渐稀少。”
“不知何处可寻得为它交配的鸟呀。”钟老汉叹息道。
阿谭答道:“极难极难。大伯养的,是个雄鸟,而幽昌呢,雌鸟更少。一般饲养幽昌,皆是成双成对;假如独只单鸟,家父曾经说过,难养持久。”
钟老汉沉默。
小尹:“依我说,这鸟也很普通很一般;偏偏你们玩鸟的人把它当作宝贝,大肆吹捧,炒作。”
阿谭便笑了:“这就是叫作物以稀为贵,人类心理行为的一种表现嘛。譬如老虎很凶狠,但现在成了濒危动物,要保护啦;打虎不英雄,武松去坐牢!”
小尹:“豁,又趁机宣扬你的《人类心理行为》那套破理论!”
阿谭回击:“我倒要奉劝你,别再迷信相学呀算命呀什么,太玄,似是而非。”
小尹冷笑道:“算了,你省了吧;等九月里开了学,咱们到校园再展开辩论。”
阿谭大笑:“好,好,依你依你。”
两人告辞,钟老汉执意送出门。阿谭甚为感动,停了脚步道:“大伯,我有一话,怕您听了不受用。”
钟邦道:“只管痛快讲。”
阿谭心一横:“自古道‘幽昌不啼,开喉有因’,其实,还有下文;只因大凡养着幽昌的,都成双成对而饲,所以关于下文,便传播甚少,知者寥寥。”
“下文如何讲?”
“下文是——‘雌啼报福,雄鸣报厄;雌雄双叫,太平喜到’。这么的说法,您可别耿耿于怀,古书迷信色彩浓,宿命观点不足取。世人大凡对有利之词,则信之有,对不利之词,则不信。”
小尹道:“再偏执,也会‘怕其有’呀!”
下面再谈的内容,钟老汉已听不下去了。那“雄鸣报厄”四个字,犹如一盆浇头冷水,让他发怵,惊了呆了。 六
钟老汉寝食不安。阿谭临别一席话令他心悸胆战,真的不知这只沉默五彩黑鸟,小小肚皮里蕴藏着何等的阴谋诡计,唯恐它突然开喉啼叫,哎呀,厄运临门,那岂不就应了“雄鸣报厄”吗!先前总盼望着它早早引颈发音,此时,却实在怕呀,怕它冷不防叫出可怕的声音来。一声,就足以吓倒人。钟邦简直提心吊胆了。
想来想去,钟老汉拿定了主意。次日晚餐,钟邦只喝了碗绿豆粥便搁筷,吐出一句“明儿卖鸟,百把块也行。”
钟老汉的话着实让三婶感到意外,惊讶问:“要卖神鸟?那港商出四千的价您都没舍得;咋啦,如今百把块就卖?”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钟老汉幽幽叹道。他心里后悔,为自己当初傲气旺盛不留退路而懊悔,哼,如今倒好,把个定时炸弹般的雄幽昌当作稀世宝贝一样,留在身边。还幸亏有阿谭点破,要不,执迷着不醒悟,等得大祸临头,就悔之晚矣。
小尹嚼着馒头,忙咽下,一字一顿吐出:“卖—鸟—非—上—策。”
“不是上策?何以见得?”钟邦一呆,就虚心请教。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小尹一口喝尽碗里剩下的粥,站起,扔下话,人就投进华灯初上的外面世界去了。
钟老汉默默回屋,细细品味小尹的话,对呀,极有理!当场胡先生得鸟,钟邦得钱,幽昌也极可能找得配偶,皆大欢喜。只是,自己一念之差,好梦不成。哎,往日旧梦,今已难圆。那么,将鸟贱卖了,买主只怕也会重蹈自己的旧辙,先喜后恐忧心忡忡。哎呀,百把块钱,俺岂能贪婪?怎能坑害他人!传了出去,鸟友们定会不齿。想想吧,自己曾经呵斥别人骂过“人不如狗”,难道自己反倒做些无耻卑鄙营生?不,不能转祸他人,绝对不能够呀!
罢,罢,罢。天高任鸟飞,放它走吧!那只幽昌神鸟,虽受困于笼内,而向往自由的信念,如火燃烧在心,不肯贪食,令人敬佩呀。那,就成全它吧,让它自由飞翔,飞向自由……
次日,天色微明,钟老汉破例给幽昌喂了早食,还特意在食料里添加半匙白糖。那鸟一惯是在外遛过之后才得到早餐的,今日这般大清早就见主人给喂食,就惶惑了,先在料食罐前跃了几个来回,才伸颈猛啄一口。终于,它品出今日的吃物里有股喜爱的甜味,不由放大胆,连连啄食,不大工夫,小罐内的食料已被吃得干干净净。
城市已醒,练晨跑的人,都见惯了清早拎鸟笼的老头子,当然,还有那些穿红绿鲜艳衣裤的老太太,她们是练习木兰拳的,那,因为与鸟无缘,所以,钟老汉向来与之没什么瓜葛。只是,跑步的、穿彩的,他们谁都忽略了,没注意到,迎面过来的那个老人,脸色严峻,犹如壮士一去不复返那般模样,身上透着悲壮之气。
七
钟老汉一路走,一路在思索着。有句名言,被引用多多,叫“一唱雄鸡天下白”。那么,要是雄鸡不叫,天就不亮吗?当然天照样要亮呀。由此可见,何因何果,假如只照字面看,很容易出现误会。也许,幽昌之开口,不一定是“因”,却属于“果”!现在,我就如此紧张害怕,显得过分呀。但,就算只是结果,而非原因,却留着它,我心里会踏实吗,我能不去思索吗?
这般思来想去,人已到了小树林。
小树林处已聚着不少人,大小鸟笼高悬低挂。众鸟友见了钟邦,纷纷点头示意。钟老汉将笼子挂定,只顾默默踱步,脸色凝重。过了片刻,他见小树林四下里人已不少,便站于笼下,用力咳嗽一声,神色严肃地道:“诸位,先请停了你们的事宜,俺有几句要说。”
众人闻得,都停了各自的事,把目光转向钟老汉。
钟邦朝着大伙双手作揖,诚恳道:“今天,俺钟某人,在此小树林,有劳各位老小爷们,作个见证。”
众人不语,惊诧地望着钟老汉。
钟邦话毕,将鸟笼从树杈上取下。他左手托笼,右手掀罩,一拔,去了丝绒黑外罩,露出个四面无遮的鸟笼。
幽昌神鸟见主人此时又违了旧例,不是只单揭北面遮盖,反将整个居处露得透彻明亮,就大为紧张,一双眸子警觉地凝视着钟老汉。
众鸟友个个诧异,不知钟老汉今日要有什么动作,要做如此郑重其事的开场白。但,无人敢上前询问。大家伙默默相觑,互相间就是有层难以捅破的薄纸,谁也不愿在旁人面前露出茫然盲势呀。
此时此刻,众人这才忽地猛悟,此处,唯有这位钟老头子,才称得上是闻二爷二世!只是往日未曾察觉,今日方才明白。威信威望不凭求,日久高低自然显。
钟老汉则一阵惆怅,若是闻二爷在此,必定上前来,和颜悦色询问究竟;但是眼前众人,尽管满心生疑,却连个关切的表示,也不敢显露;而且,就是有着诧异或猜疑,却也无人上前来搭讪。生分、见外,人与人,隔着呀!
想到这里,老钟头心中飘过前几天在看电视剧时,记住的一台词——“人生,知己最难得最宝贵”!
钟老汉收定神思遐想,回到现场。他朗声道:“这只神鸟,与俺相处半年有余。诸位看看,可是神采精灵么?”
大家伙齐声道:“神采精灵!”
又,三三两两评论道:“毛色鲜亮”、“动作快捷”、“眸子机警”。最后,众人归纳出——“的确是一只不可多得的神鸟”!
钟邦老爷子淡淡地凄然一笑,道:“多谢各位仗义。赞美之词,俺受领了。”
说毕,他轻轻开了笼门,伸入手去,握住幽昌,携出,到笼外。
众人看得震惊,张口结舌。
钟邦老爷子双手捧握鸟儿,转身面对着大家,一字一顿说道:“此时此地,诸位作证:神鸟与俺,缘分已尽。”说毕,还未等众人醒悟理解,便双手朝着上空,将幽昌神鸟轻轻往着上空,抛出。
鸟儿得了解脱,便猛往天空飞射而去,同时,发出了一声凄叱叱惨烈烈的啸叫:“kiu——”,直听得众人打了个寒噤,如此尖利如此悠长的鸣叫,实非一般的飞禽所能为之。
小树林中上百尾鸟儿,本来正在莺歌燕舞,唰地静寂,哑然如同黑夜旷野,空寂茫茫。
众人,脸色也变,心里感到发怵。
忽然,只听见近郊圭亢山上传来阵阵钟声。哇,那是德隆寺敲响的丧钟呀。据说,只有德高望重的高僧圆寂了,才能受此礼仪,敲响丧钟。接着,有线喇叭响了,原来是德隆寺主持芋邡长老圆寂了。哎呀,如此的事呀,钟邦老汉顿时开窍,脑子的思路清晰,那位芋邡长老,就是旧日的老街坊,大户子弟、胡家大公子,胡乃金!
幽昌,真正称得上神鸟呀!
不同凡响!钟老汉暗暗点头。
众人正在议论纷纷时,忽见幽昌又返回,在钟老爷子的上空盘旋,似有万般留恋之意。
钟邦老爷子眼眶不由得湿润了,他赶紧仰首挥手,朗声道:“何处来,何处去。去吧去吧。”
只见那神鸟,又盘旋飞了两圈,似有留恋。
未久,鸟儿振翅,往北而去。
渐远,黑点慢慢见小,变得灰白,终于消失在漫漫茫茫的苍穹之中。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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