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侯美度 于 2018-6-24 14:50 编辑
我十岁那年，就是大跃进、人民公社、大炼钢铁的1958年。那辰光，几乎每天都有让我惊奇的事情等着我。 收音机里播音员激动人心地宣告：“毛主席提出中国15年赶上和超过英国”“周总理说1天等于20年”------，报纸上的通栏标题写着“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大街上画着新奇的壁画，有：小孩子坐在种在田里的水稻上，稻杆坐不弯;有：特大特大特大的青菜，长啊长，长到月亮旁，小白兔从月亮里伸出头美美地吃青菜；还有玉米树啊，棉花树啊，稻子树啊等等。 民间一传十、十传百的奇闻是：共产主义即将到来。 那辰光，阿拉大人小人的额头都发出夺人的光彩，阿拉认为，从古到今，从来没有过的好日子，将在阿拉的手里变成现实。隔着几十年回望，我似乎还能感觉到那时的空气都是热的，被善良的、朴实的新中国的初民捂热的。 纺三宿舍的东面是新沪钢铁厂。我经常在睡梦中被雷鸣似的轧钢声吵醒。我对炼钢一无所知，大队部交给每个少先队员的任务是拾废铜烂铁。 每天下午做完作业，我和同学们一人挎一个竹篮子，走街串巷。一段铁丝，一个废钉子，一片烂铁皮都会让我们的眼睛发亮一阵子，把它们当宝贝似地拾起来，最后堆放在许三小学操场角落里的废铜烂铁山上。 我和小伙伴的创举就是经常到徐圣芳家过共产主义生活。 我、邱文玲、还有包于群，每个人从自己家里拿来一把米、或一棵菜，或一勺油，或一条鱼等食材，到徐圣芳家聚餐。我们每个小朋友都是大菜师傅，一人烧一个拿手菜，烧好后，大家就像一家人那样围坐在一起共进午餐。五十年后，圣芳还问我，记得不记得那时过共产主义生活的事？ 记得，当然记得。圣芳，你家在后纺三，住二楼，去三层搁的楼梯几乎是直的，我们这群小调皮居然能从楼梯上直滑下来，不，是飞下来的。你的父母都上班了，家中只剩一个弟弟，很高兴，你家理所当然地成了我们这群小共产主义迷的实验室。 我还记得邻居妈妈卢老师敢想敢说敢干的一件事，说出来恐怕要吓你们一大跳。 那是一节语文课，卢老师在黑板上板书几首唐诗后，让我们集体朗诵。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些美好的诗句仿佛是一幅幅动人的画面，让我喜不自禁，尤其诗中那颗对万物具有深情的童心，更是强烈地触动了我。 一节课快结束时，我已经能背出黑板上的唐诗了。 卢老师布置回家作业了，她说，每个孩子写一首唐诗，明天交。她还说，骆宾王写“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时只有七岁，比你们还小三岁，他能写，你们一定也能写，告诉卢老师，你们能写。 “能写。”我们被卢老师的激将法激得心潮澎湃。 回到家，摊开作业本，我还是信心冲云霄：不就是五个字一句，或七个字一句，写4句嘛，太简单了，我想。 接下来的难度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卢老师只告诉我们写诗要押韵，至于对仗、平仄提都没有提起。押韵也不是简单的事，我写了一句又一句，没有一句可以拿出来与“春眠不觉晓”比，我越写越沮丧，卢老师呀，卢老师，我还是第一次接触唐诗，现在要我马上写一首唐诗出来，能行吗? 不行也要行，不是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嘛。我化了三个小时，绞尽了我的小脑汁，终于凑出一首“唐诗”，内容我已经忘了，但是想写诗的冲动却在时间长河的沉浮中保留了下来。从此，写诗成了我一生诗意的追求，而且，我还给自己起了一个写诗的笔名“阿梦”，你们说，甜不甜？ 我家养了只兔子，是大弟从南京西路花鸟市场买来的，一元钱一只。这只兔子成了我们家的成员。它可以在小花园散步。还可以到我家门厅的石磨子地上，摊手摊脚地睡觉。 我喜欢你呀，小雪球，喜欢你就要为你做点事，你缺少点什么呢？缺房子，对了，我要为你造一间房子。 那时的我真是可爱得一塌糊涂，我不知道怎样造房子？也不知道这活是女孩干的，还是男孩干的？我只知道有句歌词说：我有一双万能的手，万能的手，样样事情都会做，都会做。 我到网球场的小树林里，折了许多树枝，又到家里找出榔头和钉子，兴冲冲地在我家小花园门前钉了起来。 这又是我的第一次，我从来没有钉过钉子，看到过爹爹修椅子钉过钉子，不会，那就学呗。哎呀，我的妈呀，为什么钉子那么难钉呢？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半天也没有钉进一颗钉子，好不容易钉进去了，又钉歪了，最气人的是，虽然没有钉歪，却把树枝钉裂了。我不屈不挠地钉了一下午，也没有把树枝钉成一个房子，最后，我只能放弃了，，因为弟弟叫我吃晚饭了。 这只雪球兔就算没有住上我造的房子，但是，它在大弟的精心照料下，仍然活得很快乐。 不久，我又想出一个绝对是伟大的创举，我要培养金鱼新品种啦，啦啦啦，这个新品种的名字我也想好了，叫“夜光眼”。我向恩奶要了四分钱，买了四条金鱼。我把它们放进一只深咖啡的粗瓷缸里，随之，我用一块黑布盖在缸口，接下来，我找到一本没有用完的32开语文作业本，在上面端端正正写上：夜光眼实验观察日记。 当天晚上，我的实验遭到恩奶猛烈反对，恩奶讲：“小美度，侬（沪语：你）这样养金鱼，金鱼要被侬养死的，残过，残过（沪语：罪过）。 我坚持说不会。恩奶把爹爹叫到后阳台，看我放在一张方凳上的金鱼缸。 “恩奶、爹爹，我在做科学实验。书上讲，鱼的视力是很差的，我要提高它们的视力。不久的将来，我培养的金鱼新品种能在黑暗中也看得清清爽爽。” 我的好爹爹，知女莫若父的好爹爹，不仅没有反对，还说了一番令我终生难忘的话。 “姆妈，好事体，好事体，阿拉家里要出科学家了。”爹爹特别激动地看着恩奶讲：“小美度尕（沪语：很）小年纪就晓得做科学实验了，阿拉大人要支持伊呀。姆妈，侬常常教育阿拉讲教出来的草气，生出来的志气，这桩事体没有人教伊，是伊自己生出来的，小美度真是一个有志气的小囡啊。姆妈，让小美度去做吧。” 恩奶哼了一声，佯装不在意，却一脸遮不住的 欢悦：“支持支持，长根，侬养的小囡有啥话头，一个比一个灵光。” 恩奶呀，您养的小囝更是天下第一灵光的。谢谢恩奶，给了我世界上最好的爹爹！ 每天我都忠实地记观察日记，可是，记了不到一个月就中止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4条金鱼全部翻白肚皮死了。我好心疼这几条小生命，为它们哭了好几次。 我又做了一件大事，这次惊动了少先队大队辅导员丁老师。 我写了一篇小文章，不是作文，是我自己想写的，篇名是《向槐树爷爷学习》，内容如下： 花园里，花儿们在比谁最漂亮。玫瑰花说：“我最漂亮。”月季花不服气地说：“我比你漂亮。”大理花更不服气：“谁也没有我漂亮。”一只小燕子飞来批评它们：“花儿们，你们不要吵了，你们要比贡献，像槐树爷爷的贡献多大呀，春天，它开的花可以做饼吃，夏天，它的树荫可以乘凉。”花儿们听了觉得很惭愧。 不会写的字我用拼音，那时我家没有词典。 这里的花是有所指的，是我班女中队委员给自己起的外号。她们抱成一团，冷落其他同学，尤其冷落学习成绩差的同学。我反感她们的小干部圈子，想借此文批评她们。 我向底楼的阿姨借来两张印蓝纸和原珠笔，伏在我家大门口的石阶上刻印了许多份，接下来，我把我的作品发给同学。 第二天上学，我被丁老师叫到大队部。她说的第一句话，就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知道吗，写小说反党是右派的一大发明。”我说我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一个十岁的女孩哪里会知道政治斗争呢?她又递给我一张纸，问我，是你写的吗？我回答是的。后来，她又说了许多话，我是越听越糊涂，不过，我自始至终勇敢坦诚地看着她，当她让我表态时，我告诉她：“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丁老师大睁着眼看着我。 她能让一个十岁的野小姑娘媚俗化吗？ 那些泼洒在万物上的阳光；那些开遍世界各地的百花；还有那些闪烁在人们头顶上的繁星，能媚俗化吗？ 现在，该轮到她不懂我这个野小姑娘了。 不过，她后来再也没有找过我，而我却得到她发的两张奖状。第一张：1958年12月我被评为许三小学少先队大队部第一届红色少年积极分子；第二张：1961年6月我被评为红色少先队员。 纺三食堂是几个家庭妇女办起的。在那时，也是一个了不起的创举了。我家后门有一栋原来是庙的房子，食堂就办在底楼。食堂开张第一天，我们是第一批响应的家庭，恩奶和我手捧钢精锅，到窗口买饭买菜。 恩奶特别高兴，本来每天要买汏烧，现在不要了，只要拿着饭票菜票去食堂买就好了。恩奶从5岁开始劳动，一天也没有休息过，直到63岁，有了食堂，她终于从繁重的劳动中解放出来，可以享受享受生活了。 她经常在我二叔叔给她买的收音机旁，一坐就是大半天，把她喜欢的滩簧听了一遍又一遍。恩奶最着迷《罗汉钱》燕燕唱段“燕燕也是太鲁莽，有话对婶婶讲，------”；《阿必大回娘家》雌老虎唱段“听得婶娘到，心里别别跳，------”；《庵堂相会》金秀英唱段“问 叔叔，出身家住何方地？------”阿拉小囡也跟着着迷，一夜之间，纺三食堂把仙境带到了我家。 有一次食堂改善伙食，恩奶和我到食堂买菜时，有个阿姨神神秘秘地说，55号阿奶，我们正在包饺子，有荠菜肉馅、韭菜肉馅，还没有包好，你们先回家等着，过一会儿来买。 恩奶讲好的。听到有饺子吃，馋得我直咽口水。饺子可是个稀罕物，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吃到。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我们回到食堂，阿姨说的话粉碎了我们的美梦，她说，你们来晚了，饺子都买完了。 阿妹呀，就是侬叫阿拉回去等，现在啥也没有了，叫阿拉吃啥？今天阿拉家里也没有买菜，侬要让阿拉全家饿一顿是伐？恩奶有点不开心地说。 阿姨有点内疚：“55号阿奶，这样吧，我们还有点茄子，我们包茄子水饺，你们等一会儿来买。” 后来，我又跑了几次食堂，得到的答复千篇一律：快好了，再等一等。 大概等到下午2点，茄子饺子终于烧好了。我端着满满一锅的茄子饺子回家，家里的恩奶和4个弟弟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我们每个人都盛了一大碗吃。我觉得味道还真不错，不知是饿昏了，还是因为第一次吃茄子饺子的缘故。 尽管有这样一个小插曲，我们全家始终是纺三食堂最忠实的搭伙者，我们一直搭伙至纺三食堂不办，什么时候不办，可能是1960年三年自然灾害的那年。 写于2018年5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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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6-24 1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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