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火娃 于 2017-9-17 22:28 编辑
老教师金元庆 姜基安
金元庆是中师毕业的老教师,性格开朗风趣,外表却装“一本正”。没事的时候,就跑到学校幼儿园逗小朋友玩,将女同事的纱巾系在头上,装大灰狼,他的大长脸再呲牙咧嘴的样子,表演狼外婆绰绰有余,小朋友看完都愣了。不过这情景只能维持几秒钟,小朋友有胆大的,很快就识破了他,拿东西砸他。结局常常是他抱头鼠窜,后面跟了一大群小孩喊着“打大灰狼”。
据说,金元庆年轻时就爱玩,舞迷,冬天不穿棉裤,他有一件呢子大衣,后来时兴棉猴,他买了一件穿,小伙儿打扮得很帅。
“我跳舞那会儿,中央领导都跳,每礼拜都有舞会。上边一带头,老百姓能不跟着?”正说着闲话,办公室门开了,进来一位女老师,满脸怒气,她把手中的一副嘎拉哈拍到办公桌上,说:“三令五申不许带,偏带。自习课还玩。”
金元庆凑过去,说:“跟学生千万别动真气。”说着,抓起嘎拉哈,在手里掂了掂,很内行地说:“猪嘎拉哈。你不知道,这玩意,玩起来有瘾。”
“有瘾?统统回去找家长。”女老师忿忿地说。
“你这招儿,损!找完回家就得一顿‘棒子炖肉’,欻嘎拉哈是祸根哪!”金元庆又讨好地说,“嘎拉哈,咱小时候都玩。”说着,在办公桌上就欻起来,“这东西能活动手指关节呢!”
金老师的手指确实很灵活:抛起口袋,轻轻捏起一个“驴子”,一翻,就变成了一个“盅儿”;又抛起口袋,捏起一个“脐儿”,一扣,又变成了一个“盅儿”。
老师们都围过来看。金元庆停下来,舒了一口气,说:“嘎拉哈还给我留下过遗憾呢。”大家就非让金元庆讲讲,不讲不许玩。
“我毕业当老师刚好不挨饿了。三年自然灾害把老百姓饿的,眼睛都冒绿光,见吃的东西,恨不得嗓子眼儿能伸出个小手来。”金元庆慢条斯理地开场,大家催促说捞干的,别啰嗦。
“条件好了,就想找对象。当时,组里有个刘老师,他同学有五个姑娘,让我随便挑。还说人家也要看看我,我就跟着去了。人家的姑娘一个赛一个漂亮,讲礼节,还懂礼貌,都过来向刘老师问好。我借光大饱眼福。
“他俩唠嗑,我就坐在一边当电灯泡。那时年轻,猴屁股——坐不住,就悄悄地溜到另一个屋,恰好她们姊妹在玩歘嘎拉哈,我说带我一个,就跟她们玩起来。她们都是高手,我输了,不服,还要玩。刘老师出来喊我走,还替我打圆场说,你到哪儿都是自来熟。
“回来我傻等了两天,刘老师捎来了话:人家嫌你不定性,玩心那么盛,将来怎么过日子?我一听,心‘咯噔’凉了,肠子都悔青了。怪谁?怪倒霉的歘嘎拉哈!从那以后,我就装‘一本正’。嘻嘻,装也装不好,禀性难改呀!”
“哈!老教师有故事。欻嘎拉哈,比武招亲,可惜,败了阵。”一个年轻女老师在一旁点评揶揄,金元庆也不恼,继续他的故事。
“后来我就长记性了,不磨叽。和媳妇见两回面,我就说,行,就结婚;不行,就拉倒。”金元庆见没人接话,继续说下去,“找对象,男女都一样。你急她也急。俩人都愿意,就结婚呗。不过,男方要比女方条件好,结婚以后才能当好一家之主。我和媳妇都20多年了,她绝对听我的……”
叮铃——课间十分钟很快过去了,有课的老师都走了,办公室恢复了平静。金元庆见没有了听众,叹了口气,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想写教案,最近领导要检查。他想了想,写啥呀?该写的能写的都写了,拍扁脑袋也挤不出什么了。他的劳技课就教一辆破自行车,装了拆,拆了装,这点内容让教一学期。没几个人爱听,学生已经讨厌他了。
本来他教语文,课上得好好的,区督学来学校要听一位老教师的课,学校就安排了他。那一堂课他讲《木兰诗》,老课文不知讲过多少遍,套路都熟。他情绪高涨,不知是卖弄学问,还是乱了方寸,他竟探讨起木兰的外貌:身材是否五大三粗?长相是否很男人?又探讨木兰的姓氏:民间传说有个花木兰,她姓不姓“花”?这显然都是节外生枝,把“督学”都听愣了,校长也都变得异常焦躁,神色严峻,眉头紧锁。
课后,校长找他谈话,说你别教语文课了,教劳技课,这是上边给的教学任务,让学生掌握一门劳动技术。这担子就得你来挑了。老教师,就要替领导排忧解难。
“让我改行,没啥说的,一生交给党安排。只是劳技课教啥呀?”金元庆说。
“你不是会修自行车吗?就教学生修车,学会了多实用啊!”校长说,“没有教材,你就自己编,教案一定要有。领导信任你,你就干好,说不定能干出名堂,当教改典型呢!”
校长给他戴高帽,他心里全明白。金元庆不愧是老教师,能屈能伸,他接过劳技课就一炮打响,学生感觉新鲜,连平时不爱来上学的都来凑热闹。他上课注重实物教学,不提问不考试,学生没有压力。一台自行车一摆,拆拆卸卸再组装。一堂课学生上得恋恋不舍。有时,金老师把课堂搬到操场树荫下,劳技课成了校园一景。他从劳技课延伸的角度,把修车工具和打气筒摆在校门口,供骑自行车的学生使用,还挂了一块小黑板,写上励志的名人名言,哈哈!这又成了校园的一景。
可是,好景不长,社会在变化,许多人下海捞了第一桶金,而更多的人下岗,茫然不知所措。他的劳技课也变得乱哄哄,他管不住,学生都跑光了。金元庆很着急,问几个好学生:“劳技课多实用啊!怎么都不爱学了?”学生说:“金老师,我长大开小汽车。自行车坏了,我爸会找人修,我就不用学了。”另一个说:“我爸让我考重点,中考也不考,学它没用!”金元庆听完,无言以对。但凭着老教师的责任心,总不能看着学生在他的课堂上“放羊”呀!只好求助班主任,班主任不得不出马,看学生上自习。
反正也快到学期末了,校长就把劳技课给停了。金元庆整天没事干,待着闹心,就找校长,说:“我尽心尽力了,课还是没上好……”校长立刻打断他的话:“谁说的?劳技课成绩很大,我还准备提拔你呢!期末总结表彰,算你一个。准备讲用材料吧。”金元庆很激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校长说:“工会主席病了,你能张罗,先替他干着,怎么样?”
“我没啥说的,听从领导安排。”金元庆表态,“我具体干点啥呀?”
“自己琢磨去。”校长显出不耐烦的神情。
金元庆退出校长室,脑子里就翻腾开了:几乎上了一辈子课,也没干上去,这回校长一句话,就干“工会主席”了,工会主席算校级干部,想挠个中层都不容易,一下子竟干到校级,莫非时来运转了?一定要干出点名堂来。
他想到去年去旅游,路过辽西一个果园,那梨长得水灵,现在正是秋梨上市的季节,何不去拉几筐回来给大家分?他跟校长一说,校长同意了,让总务主任拨了款、派了车。
金元庆算计了一下路程,决定半夜出发,保证当天去,当天回。他买了足够吃的烤饼和方便面,给司机买了两瓶汽水,他自备凉白开。老教师办事,时间把握的非常好,到辽西买了梨,付了款,有老乡帮着装车,一切进行得顺利,天一擦黑就回来了。到校没人卸车,司机就把梨拉进了车库。第二天才卸车,金元庆一查看,梨有烂的了。午后就给老师分梨,烂的挑出来放一边。分到最后,刚好够一人份给金元庆。
“还有一个长期病号没给。”会计看了看教职工花名册,对校长说。没等校长开口,金元庆说:“把这份给她吧,我一会儿给她送过去。”
“那你呢?”会计说。金元庆笑笑,说:“我,好办。”
原来,他从那堆烂梨中挑了一些好点儿的,拿回家把烂的削掉,留下好的给孩子们解馋。校长对金元庆这种“舍己为人”的精神予以肯定,并在全校教职员工大会上提出表扬。金元庆听了,心里美滋滋的。他媳妇在学校水房烧开水,属于临时工,分梨当然没有份儿。她见金元庆拿回家一堆烂梨,很不高兴,背着他跟打水的老师发牢骚:“我家老金傻透腔了,费力不讨好。别人都擎等现成的,他让全家人帮着打扫烂梨。人家校长多会说啊,还大会表扬,表扬有什么用?烂梨不还得我们吃?”
这话传到金元庆耳朵里,他回家就跟媳妇吼了一顿:“妇人之见!一张破嘴瞎得得啥?就不怕别人笑话?领导信任咱,咱就得做出个样!当干部,就别患得患失,懂吗?”媳妇自知理亏,没敢吱声。末了回了一句:“就你懂!”
烂梨吃完,寒假也到了,往年,马路除雪是最让人头痛的事。今年,校长就把这件事交给了金元庆。校长说:“任务很艰巨。老教师替我多担待点儿,我给你作揖了。”
“领导信任我就干。下雪天,省得在家闷得慌,出去活动活动也好。”校长没想到金元庆这样好说话,居然无条件地答应了。
“老教师,这境界,高!”校长感动得无话可说,兴奋地翘起了大拇指。
谁知道那一年雪下的那么勤,正月里,一场接着一场,小北风飕飕刮两三天,一调南风就是一场雪,雪后还是干辣辣地冷。金元庆苦笑着,说:“雪,都是给我下的。老天爷真够意思。”
“雪停就是命令!”这是金元庆对扫雪班级的行动口号。他也要做到啊,他把放置多年的军用大头鞋找出来,又把压箱底的皮裤、棉猴都翻出来,管他好看赖看都穿在身上。雪一停,他就走出家门,深一脚浅一脚地踏雪前行,身后只留下他的一串脚印,他的身影要准时出现在雪段上。
他在雪段上巡视,有时还在小本子上记点什么,开学以后他要对除雪情况进行总结,没有第一手材料那哪行?有的班级干得快,除净了路面的雪,还要让他检查,合格了,才能撤岗。有的班级来的人少,干得慢,他就陪到最后。脚冻得像猫咬似的,回家脱了鞋,在热炕头上暖半天才缓过来。
金元庆任劳任怨,其实,心里藏着一个梦:校长给他压担子,是信任他,考验他,兴许会提拔他。在别人眼里,他没白忙活。
新学期人事变动很大,书记调到外校当正校长,派来一个新书记;工会主席调到外校当副校长,派来一个工会主席;教导处还调走了两个副主任。金元庆坐在人群里闭目、屏息、洗耳恭听校长的话,生怕漏掉一个字。他期待着对他的职务安排,可惜校长宣布完了,也没提他的名字,他心里隐隐地产生了失望。
会议最后一项,主持人宣布:“请金老师总结假期各班除雪情况。”金元庆坐在那里一激灵,站起来,暗想,让我总结?我算那盘儿菜呀!他装得迷迷糊糊刚睡醒的样子,走到台上。准备的材料也懒得拿,随便说几句,完事。
校长看出了金元庆的情绪不佳。若在往常,他讲点啥事,嘴没有把门的,荤的素的全来,逗得大家笑声不断。今天这是咋啦?会议结束,校长把他领到校长室,他一屁股坐到沙发椅上。校长给他倒了一杯茶,放在桌上,他把杯子往一边推了推,说:“不渴。”
校长从卷柜里拿出一页纸,递给金元庆,说:“这是我们向局里打的报告。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周岁54。”金元庆眼睛没离开那页纸,上面是关于他的任命请示。
“45岁还差不多,你长得太年轻了,把我都骗了。”校长收回了那页纸,接着说,“你没听过这句话吗,‘一过五十一,报啥啥不批。’现在干部要求年轻化,我把你的材料拿到教委,人家好悬没把我踢出来。”校长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金元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
“没给你安排课,你到教导处帮忙,能干啥就干点啥。老教师是学校的财富。你看怎样?”校长最后摊牌。
“我就是挨累的命,闲下来,我怕不习惯呢!”金元庆很无奈地说。
新学期新气象,开学第一天,教职员工都各就各位,劲儿都铆得挺足。金元庆却没到教导处报到,他早晨起来打了几个嚏喷,就断定自己感冒了,想在家歇一天,电话打到教导处,主任说:“反正刚开学,教导处事也不多,金老师你就歇着吧。”金元庆有模有样地躺了一天,第二天还不想去,他懒得见人,就在家里继续躺着,怔怔地瞅天花板发呆,时不时发出一声叹息,说:“我这一辈子,一晃儿,老教师了——”金元庆在家一呆就是半个月。
媳妇知道金元庆的心病,怕他真的窝囊出病来,就宽慰他,说:“你不是当官的料,见好就收吧。你这样,人家还不说你泡病号啊,丢不起那名誉。”
“咽不下这口气,佛还争一炷香呢。”金元庆火气还不小。
“眼瞅着,教师楼盖好了。最后一次福利分房,人在人情在。你不上班,还想住楼不?”媳妇好言相劝。
“我是老教师,谁敢说不给我?胆儿肥了。”金元庆说话底气十足。
“关键是给你什么样的楼啊。”
“当然是套间。咱儿子念大学不在家,咱还有姑娘呢,也老大不小了。咱够条件,甭担心,明天我就上班盯着去。”金元庆心情平和了许多。
“我听说,冯老师儿子找校长闹呢。老冯死了,就不想给人家套间了。他儿子薅着校长脖领子,让别人拉开了。”学校啥事媳妇都知道,别看在水房烧开水,她消息灵通着呢。
金元庆第二天就上班了,教导处空荡荡的,人都下去忙了,只有一个副主任在。他盯着金元庆看了半天,说:“金老师,才几天不见你瘦多了。脸色也不对呀,咋这么黄呢?”
“在家呆的呗。”金元庆用手摸了摸下巴。
那个副主任似乎懂一些医道,让金元庆握紧拳头再松开,仔细看了看手掌,说:“你是不是得过肝炎?”
“年轻时得过急性的,早治好了。”金元庆满不在乎地说。
“不对,你还是去医院查查吧。别耽搁了。”
也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听人劝,吃饱饭。他让那位副主任帮忙请假,就去看医生了。区医院没留他,直接转市传染病院,到传染病院就没让他走,医生说:“打电话让家属来,办理住院手续。”
这太突然了,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金元庆媳妇来,医生和她谈完,她就吓哭了。金元庆见媳妇哭红了眼睛,“嗤”了一声,像是安慰自己,说:“不用怕,没啥屁大事,别听大夫胡咧咧。”
“病人必须卧床,配合治疗。先用药,观察两天,但愿病情能有好转。”医生一脸严肃地对金元庆进行交代。
“只好这样了,我学校还有不少事呢。”金元庆装着轻松的样子说。
“都放一放吧,治病保命要紧。”医生一字一顿地说完,转身走出病房。
学校没几个人知道金元庆有病住院,知道的那几个人也没声张,吃五谷杂粮谁能不得病?况且还是老教师,谁不觉得这很平常?金元庆让媳妇每天坚持上班,为全校师生烧好开水,而后来医院。他媳妇对老金住院的事没跟别人说,也没机会说,可能也不敢说,怕金元庆说她多嘴。
太阳晨升暮落,一晃一天。学校老师上课下课,也是一晃一天。日子就这样过去。等大家知道金元庆消息的时候,他已经与世长辞了。“一个老教师,忠诚党的教育事业,为人类最崇高的事业奋斗终生,死得其所。”这是火葬场“追思堂”上给他“悼词”中的一句。不过,金元庆在弥留之际,跟媳妇交代过“遗嘱”,都属于个人隐私,这里仅透露两条,权作结尾:
1、教师楼一定要分套间,看在老教师的份儿上,请分房领导小组明察。
2、媳妇的临时工要转正,请学校有关领导帮忙…… (转自晚晴四合院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