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透明秋语 于 2014-7-11 17:58 编辑
朦胧中,熟悉又陌生的旋律在耳旁回响着,让心底最柔软的部分升起一种不可言喻的情感。 眼睛微闭着,不愿从这情景中清醒过来。良久,才以心的触须搜寻,竟不知这旋律来自何方。 然而,旋律的音调却越发清晰了。 这是一段打夯时唱的号子,高亢、明快的曲调一遍遍重复,像是诉说一个古老的故事。 开始时,还以为附近有工地打夯,但又一想都什么年代了,哪里还保留着这老掉牙的人工打夯的工艺? 人,彻底清醒了。眼前却闪现着不歇的画面。一个瘦瘦的少年双手紧抓着夯石顶部的凹陷处,和大家一起将夯石用力抬起,再重重落下。少年领唱着打夯的号子,一遍遍地重复着动听的旋律。 那时的建筑工地远没有现在多,但无论哪个工地,打夯却是必不可少的。小到一段排水沟,大到一整条人行道,凡是需要平整夯实的地方,都离不开打夯。或高亢或悠长的打夯曲,就成了人们经常可以听到的旋律。 在下虽然生在干部家庭,但家中人口多,又有两个长年生病的家人,经济也是捉襟见肘。学校放假或是因停课闹革命期间,打工就成了补贴家庭开销、渡过难捱时光的最好选择。 记得干得最长的是在一个人防工地当抬工,足足干了大半年。那个时候,我已经初中毕业,不是不想上高中,实在是家庭情况已经是一团糟,干脆回来打工吧,男孩子嘛,虽然排行老三,却也得担当起老大的责任。 那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常见的一种工程,先在地面挖出需要的长度、宽度和深度,再用石头砌好,最后将土回填夯实。 修防空洞顶部所用的石头叫卷石,那是石工以精湛的技艺用手工打制出来的、带着一定弧度的专用石头。 给石工们抬去需要的石料,再将打好的卷石一块块地抬到指定的地点,就成了我们每天的工作,而抬着卷石上拱架用于防空洞顶的修砌,则是在工程进展到一定阶段时必须要做的事情。 当抬工最大的好处除了挣的钱比普工每天多两角外就是有一些空闲,一元四角一天的收入对于我有着太大的诱惑,报名到工地时,我虚报了两岁,如愿以偿地成了一名抬工。 才来工地时,就听人说,抬工好,需要的就是一把子力气。只要石工有石头打,只要打好的石头不堆在那儿,你就可以休息一会儿,虽然时间不会太长。 从小就担水洗衣捡柴的我自认为力气还有,然而抬着卷石上拱架的那份艰辛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承受得了的。最怕的是在肚子饿了的时候上拱架,半尺宽的跳板搭在拱架上,直走得你一步一颤。 工地的负责人却不愿我们在不抬石头时就那样闲着,要求我们除了抬石头外,就带着个普工打夯。那时的普工以中年女性居多,而她们中几乎没有人会领唱打夯号子,只会打哑巴夯,打哑巴夯是很累人的,打一会儿就得休息,效率不高。 那时我也就十六岁多一点,也没有学过领唱打夯号子,但听过,试着唱几句还像那么回事,领夯就归我了。我学着那些夯歌高手的样子,现编着词来唱,几天下来,就能信手拈来,收放自如了。 那时领夯人唱的大都荤多素少,穿科打诨,开一些低俗的玩笑。在下自认为还是文化人,自然开不了那个口,所唱的都是一些眼前见闻和生活中常见的一些事情,只要脑子转得快,所编的句子押韵就行了。随着熟练程度的增加,内容越来越丰富,生活的艰辛,对幸福的追求,对不平事的讥讽,只要你想得到,都可以往夯歌里放。 几个常和我们打夯的妇女总是将需要打夯的活放在我们空闲的时候来做,说是听着我领的夯歌不觉得累。 每当夯歌响起的时候,总会感到一种目光的注视,那是凭一个少年的直觉感受到的。目光柔柔的,如清清的泉水泊泊流过心头,让心中升起一种熨帖一种异样的感觉。 目光主人是一个高挑个儿的女孩儿,她年龄与我相仿,正在上高中,是趁学校放假来打工补贴家用的。她就在那些打夯的妇女中,合着领唱的节拍,和大家一起用力地将夯石抬起,再重重地落下。 于是,休息时,会有一根洁白的毛巾轻轻递过来,中午吃饭时,时不时会有一个剥去壳的鸡蛋不偏不倚地落在我碗里。还常有让我帮她吃饭的事发生,理由是她的饭带多了,吃不了,或者是早上吃多了,不想吃,或者干脆就什么都不说,直接把我的饭盒拿过去,把饭拨给我。那可是吃饭靠定量的年代呀。 每当此时,打工的妇女们总会要笑的: “你娃儿好福气,人家姑娘看上你了!” 因为女孩儿的帮助,我再没有出现过每到下午三点多钟就饿得不行的事情,抬卷石上拱架也不再有腿发颤的事情发生了。 我们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在一起时总有聊不完的话题。她说,我很像她的一个兄弟,也是个瘦高个儿,唱歌声音很好听。 我只是傻傻的笑。 那个假期却不合时宜的结束了,在工地边上,我们依依不舍地分手,想说点什么,却不知怎么开口。女孩儿婉尔一笑:“我会记住你,记住你的歌声的。” 直到她走远了,才记起连声“谢谢”都没有对她说过。心想,下次吧。下次见面,一定要感谢人家…… 然而,她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当你身处其中的时候,往往感觉不到那情景的可贵,总以为是很平常的,是可以重复也是能够重复的。但是,一旦失去再也无法寻回时,才越发显出了它的珍贵。青春如此,情感如此,岁月亦是如此。 感谢生活,让我曾经有过唱着夯度过的日子,让我拥有抬着石头上拱架的岁月。尽管它留给我的不止是浪漫,还有太早下力落下的病痛。 那高亢的夯歌我还会唱响的,就如同刚才,唱在我的心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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