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城岁月】
田炳信: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许多人都比您聪明。再说说第二条罪——“绑架”。
金敬迈:1967年8月11日,我感冒了,领导让我好好休息三天。那年4月份我是从杭州被送到上海再去的北京,连换洗的衣服都没带,这时已是8月份,天热得有衣服换换,不能老穿军装捂着,我就想回家带几件衣服。刚好这天,杨成武的秘书跟我说,我们用大豆、鸡蛋跟苏联人换回来的一架图-1024飞机要试飞广州,不如就坐飞机回去。不巧,我到广州时,广州正在武斗,不能降落,飞机只好降在佛山机场,才一会就马上返航了,我连家都没回成,就这么件事。后来因为有林彪要对毛主席下手这件事,就说我飞到广州组织是策应部队800多人,组织敢死队40人,建立了一个4411秘密电台,阴谋等主席到广州时,自己作为前敌总指挥把主席绑起来,北京这边就宣布政变成功了。
田炳信:您是什么时候给抓起来的?
金敬迈:是“黑材料”事件之后,“绑架”事件是抓了以后才硬加到我头上的,要我来认,我不认。我坐牢后,杨成武他们平反了,重新上了天安门,那我一个人怎么绑毛主席?我在广州连辆车都没有,我还能把主席绑了背着跑?
田炳信:您是在广州被抓的?
金敬迈:我被撤销权力后就回到了广州。
田炳信:抓人后就一直关着,也没有判刑?
金敬迈:一直关着。
田炳信:他们打不打人?
金敬迈:你了解中国人嘛,而且打得不轻,很惨很惨,绝对不比日本鬼子善良……
田炳信:抓您的时候家人都在?
金敬迈:老伴、儿子都在。
田炳信:他们都知道您出事了?
金敬迈:知道,因为我得罪的是最高层,我知道必死无疑。
田炳信:能说说秦城1号监狱的样子吗?
金敬迈:当时抓的人太多了,只好把一间房子隔成两间,离地面很高的墙上有个窗户,有铁栏杆。有被褥,没床单,有个厕所,厕所有个观测口。
田炳信:能看到书、报吗?
金敬迈:报纸后来有。
田炳信:在里面最难熬的是什么?寂寞还是……
金敬迈:我在一本书里写了很多里面的情形,读过的人都说真实。如果《欧阳海之歌》得15分,这本书可得120分。
田炳信:叫什么名字?
金敬迈:《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
田炳信:再问个忌讳的事,想没想过死?
金敬迈:死过,没死成。在广州的时候就自杀过,用小剪子割脖子。
田炳信:给救回来了?
金敬迈:不是,是没有常识,把肉割开了却没找到主动脉,没死成。
田炳信:听说您总做一个梦,梦见一只鸽子老飞不出去,这个梦做了很长一段时间。
金敬迈:我被抓走前养了20多只鸽子,在牢里一直做这个梦,到现在都会做。梦里不仅可怕,而且恶心,让人窒息:满地的粪便、满地的死尸,我一丝不挂,光着脚,在齐脚脖子深的粪水里爬过去,总算到了窄窄的洞口,有几个腐烂的人头长在洞缝里,人头的七窍里蠕动着无数的蛆,我身上也是……我常常被自己吓醒。
田炳信:在秦城一直没放您出去是吧?
金敬迈:开始时不放,两个月后就可以放放风,慢慢一个星期能放两三次风。
田炳信:能不能看见月亮?
金敬迈:看不见,因为晚上不放风。我出监那天是7年来第一次看见月亮,大概是十五。
田炳信:什么感觉?
金敬迈:就是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以前的天都是透过方格栅栏看的,32块方块,现在看见了,感觉怎么这么大的天啊!
田炳信:之后又到河南劳改去了?
金敬迈:在许昌,是部队的一个农场,那就好很多了,部队对我还是很照顾。
田炳信:您的家人是怎么知道您出来了?
金敬迈:我一出来就给他们写信了。我放出来当天就要上火车去河南,跟李英儒一起,他是个老同志。他临上火车前回家看了老伴,老伴塞了些钱给他。我已经多少年没见过钱长什么样子了,就向他借1块钱,想去买信纸、信封。刚要借给我,他又收回去了,说:“你不要找我借,你找我借,他们会说我俩有什么特殊关系的。”
我就跟押送我的保卫处长说:“我多年没给家里联系了,我想写封信,但身上没钱没纸没笔,也没有信封,你们哪位能借我1块钱,哪天我跟家里联系上了就还你们。”那位处长爽快地递给我一本信纸、一叠信封、一长串邮票,都是在北京刚买的。我说我只要一个就行了。
我关在广州的时候,细心的老伴在一本《红旗》杂志里给我夹了一张邮票——《毛主席去安源》,我明白她的意思,就是让我想方设法给家里去封信,说说情况。我进秦城后邮票给抄走了,放出来时又发还了,我就用这张邮票将信寄回去了。
我又写了一封信给姐姐,一封信给在武汉的一个好朋友。我姐姐在电信局工作,先得到我还活着的消息,连忙赶去发电报给我老伴,结果下楼梯时心急绊了一跤,给摔晕过去了,醒过来后就说:“快给我弟妹发电报,电文是:迈弟已来信,详情另告。”
我老伴收到电报时很难受:“我这么想念你,你却先给你姐写信。”心里很委屈,好在旁边有个大姐说:“不急,11点钟还有送信的来。”她就难过地在旁边等着,直到邮递员送来我的信,她才宽慰下来。
【监狱里的数字游戏】
田炳信:您在秦城怎么打发寂寞?我觉得对人最残酷的办法就是不让他跟外界交流。台湾有所监狱叫绿岛,条件很好,但就是让你一个人呆着,不让你见人。既不打你,也不骂你,一日三餐有饭吃。最后很多人都给逼疯了。
金敬迈:秦城里大概有一半左右的人最后都疯了,我之所以没有疯,是因为本人招数多。牢里头有《毛选》四卷。
田炳信:您去读?
金敬迈:谁去读啊,我是猜!我猜第374页有多少个标点符号,48个,好,打开一数,是32个,怎么搞的?再来,508页,还猜48个,打开一数,50个,又没猜中,狗日的。就这样骂骂咧咧打发日子。
田炳信:还有呢?
金敬迈:本人姓金,汉字里金字旁的有几个,一个个地数,围着牢房转“8”字,转一圈说一个,搜肠刮肚地想,然后是金、木、水、火、土,单人旁、双人旁,所有的边旁部首都数一遍,笔划最多的字、繁体字。
田炳信:玩几天就腻了啊。金敬迈:还有好多,不断地想。 田炳信:这是锻炼大脑,锻炼身体的呢?
金敬迈:洗手。当时半个月发1/4块肥皂,洗衣、洗澡都靠它,得省着用,我抹一下肥皂搓48下,再搓48下,就这么玩。洗完之后,就慢慢地甩手,不用毛巾搽,甩48下,甩得干干净净。再后来洗澡,天冷洗冷水,先把身体擦热,左三下右三下,直到全身通红,洗个澡花两个多小时。因为牢里没有下水道,洗澡搞得整个房间都是水,就用破衣服放在地下沾起水,拧到一只碗里,再倒到厕所盆里。一点一点把水吸起来后,擦干,直到整个牢房擦得油光锃亮,再把水倒掉。碗还要用来吃饭,也得洗干净。
田炳信:真不容易。50%不疯的估计也半疯状态了。
金敬迈:我的“犯罪”欲望也很强,一天到晚就琢磨着怎么“犯罪”,就是要干点你不准我干的事,自得其乐。我在里面抽过烟。
田炳信:怎么整?
金敬迈:我捡好多个烟屁股凑成一根烟,三个烟头凑成一个喇叭筒。有时假装摔跤,有时把鞋子踢出去,刚好把鞋踢到烟头旁边,在捡鞋的时候把烟头捡起来,偷偷收好带回房里。第二天放风的时候不能又再摔跤,就得策划想别的办法。烟头捡齐了,没有火,怎么点?听说把棉花搓久了能冒火,可搓死了也不见半点火星。好不容易等到有一晚打雷把电闸震掉了,牢里点蜡烛,可烟刚点着,电又来了。想着下一次停电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我不管那么多了,干脆就抽起来,马上被狱卒发现了:“你哪来的烟?”
我说:“哪来的?你再问我就说是你给我的!”狱卒又惊又怒,又发作不得。
【坐牢坐聪明了】
田炳信:您现在怎么看欧阳海这个人物?
金敬迈:这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其实我笔下的欧阳海是我心目中成百个战士的结合体,我是借用了欧阳海的名、欧阳海的魂,写一个不服气的战士,这是我的思想。欧阳海当时之所以被看得那么重,就是被当成追寻主席的文艺思想,深入生活,改变立场,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向英雄人物学习开出来的一朵艺术之花。
田炳信:换句话是被政治家利用了。 金敬迈:被大大地利用了,我才有可能从一个普通的创作员一跃而成为全国文艺口的负责人。我歌颂了一个正直、勇敢、无私的解放军战士,但由于我的水平问题,人物性格有点左,没什么家庭观念,有不真实的一面,但作为一个艺术典型,作为一种精神,它还是真实的。
田炳信:您最遗憾和最骄傲的事是什么?
金敬迈:最遗憾的是我已经76岁了,再活也不过一二十年,但我总希望看到一些事实被承认。现在报上经常说我又说了些什么什么,里面有真有假有误传,我只想把我的最基本的观点再讲清楚,就是:不批判“文革”,中国就没有希望;不批判“文革”,我们这个民族绝对没有希望。如果一个有13亿人口的伟大的、强大的民族,都不认真地反思自己做过些什么,那是一个不清醒的民族,那么这个民族是没有希望的。但批不批判,是不是现在就批判,我没有这个主张,也由不得我。
田炳信:人到晚年能有一个清醒的头脑也不容易。其实您的脾气不是当官的料,您也没有这个准备,糊里糊涂地上去了,又糊里糊涂地关起来了,然后又不清不楚地给放出来了。
金敬迈:不,应该说我是坐牢坐聪明了。
田炳信:您说过“写《欧阳海之歌》的时候我睡着了,现在,我醒了”。最骄傲的呢?
金敬迈:最骄傲的是,我生逢其时。我是南京人,小时候很苦,抗战时流浪到湖北、四川,不到10岁就开始卖烧饼油条换钱。
田炳信:其实欧阳海的少年就是您真实的感受,据说彭德怀看后也勾起他对童年的回忆。
金敬迈:我为什么第一次读的时候哭了呢?因为我是把自己的童年移植到欧阳海身上。我经过了跌宕起伏,当年对我的批判,实践证明都是错的。我文化不高,只上到高中,后来的一切都是我在“社会大学”中学来的,有对有错,但主流是对的。我想说一句:我无愧今生。
有两个寓言可以解释金敬迈的两个极点:
有一天,上帝召集了所有的动物聚在一起吃饭,然后取出了一双笨重的翅膀赐给各位。动物们看了翅膀一眼,纷纷回到座位上。最后,一只小鸟走过来,心想,上帝不会亏待动物们,所以这个看起来笨重的东西,或许是一种恩赐。于是,小鸟背在背上试着挥动翅膀,没想到飞上了天,许多动物目睹此景,后悔也来不及了。金敬迈曾是一只这样的小鸟,一夜之间红遍中国。
还有一个寓言说,天太冷,小鸟被冻僵了,于是它飞到一大块空地上。一头牛经过,拉了一堆牛粪在小鸟身上。冻僵的小鸟躺在粪堆里,渐渐苏醒过来。它温暖而快活地躺着,开始唱起歌来。一只路过的猫听到歌声,发现了粪堆里的小鸟,把它拽出来吃掉了。金敬迈也曾是这样一只小鸟,不清不楚就被政治蒸发掉了。大喜大悲,大红大紫,大起大落,大福大难。谁也说不清,看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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