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遨翔天地间 于 2013-12-21 11:49 编辑
第一、最大的罪恶是谋反,现在称“篡党夺权”,这远远超过任何其他罪,比如大规模地残害百姓、侵犯民权等,都不如夺权谋反的罪大。
第二、政权目的是什么,是绝对不能丢掉这个政权——存在就是目的,自我循环。最高使命是要后代保江山永远在同一团体手中。那么当政者对谁负责?对祖宗。否则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曾经流血牺牲打下江山的“先烈”(现在不叫“祖宗”)。我记得1962年 古巴危机时,最后赫鲁晓夫跟肯尼迪妥协,现在来看非常明智,已经到了核战争边缘,大家让一步,赫鲁晓夫同意美国在公海上检查苏联船只,证实上头确实没有导弹,化解了当时一触即发的危机。那时中共批“苏修”,我听到一些高级干部骂赫鲁晓夫:说他对不起祖宗——指列宁,说列宁如在坟墓里知道的话都会不安生。指 责赫鲁晓夫投降了,先是冒险主义,后来是投降主义。所以当时的观念还是对不起祖宗,认为赫鲁晓夫对不起列宁。至于如果爆发核战争对苏联广大群众如何、乃至全人类如何,不是主要的。我们的一些老革命,虽然是无神论者,但一说到将来去世的话一定是说去见马克思去了,如果犯了错误,就说无脸去见马克思,说的是对 不起祖宗,而非对不起人民。这些观念都是一脉相承的。
还有是轻视个体,核战争没关系,死了3亿人,还有3亿人。甚至有一个说法是全世界有几十亿人,死了一半人也没有关系,这种话在有重视个体生命的传统的国家的政治人物绝不会公开说。在这类国家,军队不是属于整个国家,是对一党、一个统治的集团负责,军队职责不光是外战,还包括对内镇压造反,镇压对政权的挑战。
有一点跟皇权时代不太一样的是宣传工作的重要性远远超过皇权时代,因为现在社会信息这么流通,民众耳目不可能完全封闭,可以有横向比较,而且公开的说法又不能以血统为依据,愚民的难度越来越大。过去皇帝不需要宣传工具,也没有一天到晚在那儿宣传,只要颁布一下号令,大家自然而然就接受了,皇恩浩荡,理应 如此。现在宣传机器之庞大,之重要性,远远超过历朝历代。
还有一个是民生要求越来越高,不是以前稍微给点小恩小惠就满意了,因为有横向比较,而且生命的价值以等级论的观念,越来越不能为普通百姓接受。更重要的是,第三种国家自称比第二种国家优越之处在民生,所以保障民生的任务非常重,但民生还是手段不是目标。常常有人说,载人飞船都能上天、都能做得到,但污染 问题、毒奶粉问题为什么就没有办法做好?主要是因为民生不是最终目标,最终目标还是政权本身,需要保的最重要的是江山。所以执政理念不可能是法治,还是人治,并且常常要讲“德治”。在当下的语境中德治的意思是意识形态统一、信仰统一,强化思想教育。总之,在政权的终极目标是保自己,而不是保障公民权利,甚至根本不承认公民权利、司法不能独立之前,不可能成为一个法治国家。
结论是只有政府根本目标改变,只作为一个保护公民基本权利的手段,不能达到这个目标就要改革,或换掉,这样才能建立法治。我先讲到这儿,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根本问题,因此去年张千帆老师让我在《共识》上签字,我说我不签,因为我觉得是与虎谋皮。根本问题没有解决,谈宪法是一厢情愿,我是这样的看法。谢谢! 张千帆:好,下面让我们有请许章润教授的精彩评论。
许章润:资先生、千帆兄、各位同道,我和大家一样聚精会神地认真聆听了资先生今天晚上娓娓道来的这样一个政治、民主与法治建国的故事,我想从以下六点谈我听资先生讲座的体会。
第一,我感到资先生是在一个历史的脉络和比较的场域,同时是通过对现象的梳理,而寻觅现象背后的制度原因与意识形态原因来展开自己的研究。我和千帆兄一样有一个特殊的感触,资先生首先提出一种关于“打出来”国家与“谈出来”国家的两分法,这里我略作一点修改,我觉得是“打出来的天下”与“谈出来的国家”。资先生在此又提出第三种形态作为打出来天下的一种亚形,实际上指的是当今此刻以本朝和“金三胖”所统治的北朝鲜为范例这样一种权贵打天下。各位,资 先生说打出来的国家或者打出来的天下具有四个特点,这四个特点不仅表现为天下为我牺牲亿万身家性命所俘获的财产,因此具有代际的继承性,而且在于将天下为私而非天下人之天下,与“公天下”截然相对。资先生还讲到在这种情况下爱国等于忠君,轻视个体生命以及实行愚民政策可能会考虑民生,但不会发展到重视民权特别是个体民权这样一种现代境界,我觉得丝丝入扣,鞭辟入理,辛辣而又四两拨千斤。(·········此处删去若干··········)各位可以想象,这是20世纪后期,在启蒙运动已然度过了将近400年之际,东方中国这样一种“家天下、私天下、王朝天下”的观念在现代赤裸裸地叫嚣,说明我们国家还没有实现精神的启蒙和现代历史的洗礼,直到今天这种情况仍然在延续。这是我听了资先生讲的第一点感受。
第二,资先生提出了一个重大的问题,事到如今全面的愚民已然不可能,外部世界清醒,整个地球连为一体,先发起来的国土所提供的榜样性力量,包括海峡之外同为炎黄子孙先民主起来的生活实践和政治实践说提供的榜样性力量,迫使我们也迫使他们不得不面对这样的问题:凭什么你来统治,你的统治权力从何而来?换言之,这一方水土,13万万共和国的公民本来应该分享的家国天下为何只信“党”而不信“民”,为何“人民共和”难以做实,而官僚资本、权贵资本代际继承,整个中国挟持为“家产”、“私产”凭的是什么。如果你提供论据说是打出来的,资先生说不太好意思提了,现在不敢提了。
张千帆:也不能说“不敢”。
许章润:背后提当面不敢提,私下提公开不敢提,羞羞答答提不能厚颜无耻提。我是这样理解的。还有一个想法是在渐进过程中,类似于一种禅让制,这也是一种修辞,不必当真。
现在的问题在于,民选政府这样一种程序和发行晚近三、四百年以来,尤其是法国大革命以来,世界人类所能贡献出来普世价值,是现代文明政治方面的精髓所在。我们要问,中国作为世界1/5人口所在地,这样一个五千年文明的古国,能不绕过这座桥?能不能跳过这座坎?还能不能以党天下“资产”、“家产”这样的饰词来躲避13万 万人的追问?所以政权的政治合法性首先需要取决于程序的合法性,换言之在今天恰恰要讲“权为民所赋”启蒙以来的常识,说“权为民所用,利为民所谋,情为民所系”,你尽管说你的,但有一条你不能回避:权为民所赋,如何来赋予你的权利,我想在中国的今天、世界各地也好,人类现有的政治想象、政治智慧所能提供的一个较不坏的选择不外乎是把我们化作选民,每个人手上拿一张选票,一票一家,公开、直接、竞争性的一种透明程序,我们在公共场合博弈中选择你,如果你被选 中就有资格,如果不被选中是因为你行为恶劣、因为你意识形态陈旧、因为你表里不一、因为你举止颟顸,颟顸程度甚至胜过某位老干部。在这种情况下我相信会自然会淘汰。所以“权为民所赋”要求启动政治改革,特别是启动以全国人民化身为选民资格的直接民主选举。这样一个程序正义既然已经成为现代政府政治性的唯一标志,中国回避得了?当然不可能。这是我听了资先生讲座以后的第二个体会。
第三,资先生在中美比较中谈这个问题,美国在立国之初关于《宪法》有569次的投票,因此是一个“谈出来”的国家。换言之是通过讨价还价、政治妥协和协商的一个民主程序,同时循以严格的法治程序缔造出来的共和国。因此从一开始这是一个亿万公民分享的政治家园。如此给我们的提出一个问题:近代立国立宪应当可能是怎样的进程?资先生讲到前面2000多年是王朝政治,以打天下坐天下为正统。1911年以后,基本采取武力夺取,小范围的(并不是大规模战争),清王朝迫于压力不得不把政权交出来等方式,总而言之这是一次重大变革,标志着中国从此步入一个现代政治历史进程,告别了王朝政治旧体。到今天为止,中国究竟走到哪一步?我有一个深切感受,香港作为中国政治版图的一部分,是先法治起来的地区;台湾作为大中华文明一部分,是先民主起来的地区。而中国大陆同为炎黄子孙,整个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现在缺的正是民主、法治。而民主恰恰为法治基础,在中国今天,司法独立、权力制衡,我个人认为不取决于立法式条文,而取决于是否启动民主进程,因为民主进程意味着整个社会多元化政治力量的一种公开博弈才恰恰提供了重视权力制衡和司法独立的最强劲有力基础。这是我听资先生讲座以后的第三点体会。
第四,资先生在里面讲到一个问题,我可以用政治哲学理念给大家阐释,即爱国和爱祖国不是一回事。过去讲忠君就是爱国,今天要分出这样的概念:作为国民都爱祖国,但作为公民没有义务非爱这个国家不可。为什么?因为国家是我们公民共同缔造的政治家园,这里面以互惠关系为基础。换言之国家有德性,以民权、民生 至上,你照顾亿万公民的身心,我对你有政治效忠,因此我服从你、我热爱你。如果这个国家背信弃义,把民众视如草芥,根本没有把亿万人民当做国家的真正主人。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有权用脚投票,换言之可以改变国籍、也可以公民不服从方式表达不满,希望重新缔造一个新国家。在这个情况下我爱祖国,但不爱这个国家 是可以的。所以罗马政治智慧给我们提供的重要启示是:国民可以爱自己的祖国,但作为公民有权力对抗我的国家,因为我的国家不仁不义,因此我对他的抨击、批判乃至于强力反抗恰恰表明我爱这个国家。好比斯诺登同学是最爱国的,是同一个道理。今天有些做法常常抹黑对方,比如你里通外国、卖国,从而树立了一大批民 粹主义的爱国贼,一到街上砸同胞自己的车。这是我对资先生讲座后四点启示。
第五,听资先生讲以后,觉得中国今天需要形成开放三大市场,尽快启动第四次改革开放。各位知道,1860年-1895年,35年以洋务运动为标志是中国的第一次改革开放。1902年清末变法继之以北洋新政,到1927年—1937年10年的自由经济黄金时期,同样是35年,是中国的第二次改革开放。1978年12月18日到现在又是一个35年是中国的第三次改革开放。三次改革开放主流政治意识不外乎是发展经济社会、建构民主国家、提炼优良政体、重造中国文明的意志。其中三次改革开放都指向市场经济,这是第一个市场需要开放的,中国到今天止尚没有最终完成。与此同时,中国需要形成自己的软实力,开发民智,让民族的智慧和德性接受阳光的照耀,为此 需要形成思想市场,没有思想市场中国没有自己的知识力量、道德勇气和精神领域的那种刚健、博大。而今天恰恰缺乏言论自由与自由思想,所以需要开放思想的市场。紧接而来的是要开放政治市场,以政治多元化让全体国民作为政治的博弈者以组织化生存,以自己的组织性力量参与政治博弈,在博弈中决定谁享有政权。可能 是这174年中国改革开放最终所要征答的一种政治成熟之际。因此尽快启动第四次改革开放是当务之急,可能也是从资先生这一代知识分子到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到今天在座20多岁读书人共同的衷心希望所在。记得1949年时很多人就说这下问题解决了。后来郭沫若先生写了一句“时间开始了!”当年梁漱溟先生在日记里写,别人采访也问过他,他也说过:问题根本就没解决。为什么?政府垮台了,换了一个新政府,但政治体制没有解决。这是1949年梁先生的原话,所以中国政治不上轨道,则万事无望。
我听资先生的讲座以后,想以这句话作为我刚才评论的基点,并且是我对资先生内心的焦虑所做的解释,也许能触及资先生的心思,而道出大家共同的焦虑。我就进这么多,谢谢!
资中筠:刚才许先生不是说听我讲话后的感想,而是另外做的报告,对我非常有启发,我回去好好学习。我想补充一点,很有意思的一个事,你说的爱祖国不一定爱国家,自己可以选择。这个话最符合谁的理念呢?最符合马克思的理念,最符合过去的共产党理念,而且可以从《毛选》里找到这样的话,因为所有过去没有执政的共产党都不忠于他的祖国,认为祖国是在资产阶级专政把握之下,完全认为有理由不忠于自己的祖国,而忠于共产国际。他们忠诚于共产国际,有了苏联国家以后,世界上所有 共产党人的忠诚多数都在苏联。毛泽在1939年有一篇文章说苏联利益代表全人类最高利益,他这是为苏联和希特勒签订《互不侵犯条约》辩护,因此老早有先例,当初共产党革命时就要推翻自己的国家,并且理直气壮地接受外国的援助,接受国际的援助。所以我觉得真的不在于你是忠于国家,而是在于最广大的祖国同胞你是否忠于,是不是想为他们的利益而服务。
就我自己个人来讲,我们这一代人活到现在,也许跟很多年轻人还有一点不太一样的情怀,我们对中华民族本身有非常深厚的感情,我们现在的焦虑就在于这样下去的话,我们这个民族的大好河山,从物质的河山到民族的精神正在加速度地被摧毁下去,这是我们最大的焦虑。因此所谓国家,假如用专有名词来讲“State”指的是政权,用不了“忠于”,要“忠于”的是“Nation”。我一切深厚感情所寄托的、不可排遣的一种焦虑在于我们这个民族,曾经有过很辉煌的历史,曾经有很深厚的文化,也有绵延很长的道德核心,我们这个民族有文化和道德,但需要更新、需要扬弃、需要改造,但现在看到的是正在一点一点烂下去,而且大好河山快要没有干净的地方了,这是我自己个人最焦虑的一件事。
张千帆:章润章润,出口成章,果然名不虚传,侃侃而谈谈了六点,总结起来回到资先生的主题,那就是一个“打出来”的、把我们当作他自己私产的国家是不值得我们爱的。
“打出来的天下,谈出来的国家。”人民之间谈、人民和政府谈,政府选出来的代表之间谈,总而言之国家是谈出来的,不会为维护某一个国家或者主权的名义动用武力,这是美国和我们的根本区别。现在大家都看到一个正常的国家是谈出来的,但我们恰恰时候打出来,而且不愿意跟我们谈,我们该怎么办?资老师早先说过,我们曾经提出一个关于《共识倡议》,她没有签署,觉得当前不合时宜。其实我们那个倡议就是为了和政府谈谈,不仅是为政府谈,也包括我们之间谈,我们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因为这片土地、国家是我们自己的,我们每个人的人生要认识我们自己,我们做事要对自己负责任。而生活在这样的国家应该怎么办我也不知 道,我跟两位老师一样,对以后中国的前景仍然觉得不明朗,虽然希望往好的方向发展,但谁知道。不过无论怎么说,我们是想要谈的,是想要和政府谈。如果政府不愿意跟我们谈,我们也要和他谈,在这意义上,我觉得资老师应该签署,如果我们都不想和政府谈,政府某种意义上还不想跟我们谈。所以今后是不是“谈”, “谈”这个词应该成为我们的主题词,不仅和政府,当他不愿意理睬我们时,至少我们之间可以谈一谈。
感谢两位的精彩讲演,也感谢大家的参与,尤其感谢我们的助理,我们下个月的活动时间和主题都没有确定,到时候再通知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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