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老照片

一窗烟雨

山东有本刊物叫《老照片》，是一本图文杂志，通过讲诉照片背后的故事，追怀感悟历史人物事件。这个杂志有个栏目“私人相簿”，是由读者投稿，老照片配以简洁的文字介绍，是一种私人化的历史叙述，编辑每天都能收到大量来稿，是的，谁家没有几张承载了记忆的老照片？我家现存照片中有一张是1950年的，也是祖母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祖母之前的那些祖先，没拍过照片。
   1950年的这张照片不是最老的，最老的应该是父亲在一九三六年拍的那张集体照。当时他在罗文口村读小学，不知为何校长要给一百多学生拍张合照，学生们回家跟父母要钱，很多家长不给，不是舍不得钱，是听信传闻说照相吸血，担心孩子照了相后元气大伤。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传言，大概是因为当年的银版照相，底片上的影像是红色的，迷信而没文化的农人就认定那是人的血。在老师的劝说下，家长们终于同意孩子拍照。当年丰润县城都没照相馆，要从唐山请人把相机运来，在乡间也算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了。头好几天，就成了学生们课间休息时热议的话题，甚至有人开始练习摆姿势。拍照的日子终于到了，一百多人在操场集合，从城里请来的照相师傅架好相机，高喊：“预——备”，一时间，学生们都如临大敌，不由自主的握拳、绷脸、瞪眼，紧盯那个庞然大物（那时的相机很大），一百多孩童，各个端着架势像攒足劲要上树的青蛙。伴着白烟的一声巨响，把青蛙们吓得惊恐万状。照片出来后，一百多人，一百多个姿势。三六年后，战争、灾难、动乱，照片中的人很多不知所终，照片也早就不知归处。1950年的那张就成了第一，就简称它1950吧。
  1950 是一张合照，祖母坐中间，父亲一身戎装站她左边，以他惯有的姿势站立：一手插在裤兜，下颌微抬，那表情似桀骜不驯，似目中无人，一副不谦虚的样儿。他走路也是这么仰脸朝天，让人看着不大顺眼。这个不讨好的姿势还通过基因遗传给我，而我又没有他的高度，就更加让人看着不顺眼了。祖母前面站立一个男孩，是大姑的长子，大姑本人抱着幺儿站祖母右边，她旁边还有一个是邻居三姑，也抱着一个小孩。从照片看大姑个子很高，与1米七六的父亲相差无几，本人是不是有这么高，我不知道。大姑死的早，我没见过她。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死在文革中了。她无法向红卫兵解释清楚，为啥别人被敌人抓到都牺牲 了，她却活着回来。她说是因为伪军的一个军官是祖父张腾亚的学生，而且她当时身怀六甲（怀着的就是站祖母前面的那个男孩），这个军官向鬼子说情，她这个妇救会主任才被家人用钱赎回。这样的说法显然难以让革命小将信服，她只好死掉，让小将们替当年的日本人完成了任务。那个在腹中帮助母亲逃过日寇屠刀的男孩，此时却无能为力。
   其实死于文革的大姑已经是多活了十几年，在四九年她就差点死于乱棒之下。当年她婆家是村里的富户，公公过日子十分节俭，是个多划根火柴都心疼的主儿，但是对八路军官兵和所有抗日的人都慷慨大方，冀东抗联司令李运昌，中共河北特委书记周文彬都是他家常客。有汉奸向鬼子密报说他家藏八路，鬼子就把老人抓去，用烧红的火钎子扎他的脸颊，从这边进去那边出来，串个透眼。老人愣是咬紧牙不 肯承认家里有地洞，更不会说地洞里藏着八路的司令。老人自己省吃俭用的，而有逃难的人到村，他必开库，粮多就做干饭，粮少就煮粥，总之让逃难人吃饱。他有两个儿子为国捐躯，一个死于抗日战争，一个死于解放战争。这样一个老人却因挖浮财死了。他的家人也食无粮居无房，当年国家给烈属抚恤金八千斤高粱，他家人也没得到。祖母得了祖父那份，就让姑父拉了一车回去，使得他一家免于饿死。拍这张照片是父亲回家探亲，姑父来找他，说日子过不下去，父亲问：“一点办法也没有吗？”姑父说：“有。你姐和你外甥媳妇会织布，眼下市面布很缺，价钱好，她们织布就能养活全家。”父亲说：“那就织吧。”姑父说：“没钱买线。”父亲就带他到集上，给她们买了线，她们黑天白天的织布，攒了钱，把房子和地又买了回来。
   六十多年过去 ，这张黑白照片已经泛黄褪色，斑驳不清，照片上的人只有父亲还健在。我真想把这照片投稿给《老照片》杂志 ，可是，照片背后的故事没法讲出来，讲了，杂志也不能登。一切都已经过去，一切终将过去，有些人有些事，就留在自己的记忆里吧。